那路程比走这条直路多了一倍都不止。
平时没人会选择那条远路。
可现在,不选是不行了,姜晓菱下午还要去上班,她也没办法留在这儿和火车死磕。
她匆匆的沿着并不熟悉的路赶单位的方向赶,因为怕迟到,走得飞快,连路两旁有什么都没有功夫看一眼。
直到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是蹲在马路边上的,也不知道蹲了多久,估计是腿脚都蹲麻了。
被姜晓菱这么一撞,也没起身,而是直接往一边歪了过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姜晓菱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边让了让,然后伸手就要去扶。
结果对方却惊讶的叫了一声:“晓菱?”
姜晓菱这才发现,蹲在地上的居然是她海成哥!
“哥,你蹲这儿干嘛呢?吓我一跳!”
见是自家人,姜晓菱也不怕了,一边抱怨着,一边伸手将徐海成给从地上拉了起来。
“嘶,脚麻了。”徐海成站起来跳了跳,这才看向表妹:“你去给姑父送饭要走这边的吗?”
边说,他还左右望了望。
虽然他是第一次来宁林,可方向感还是有的,机械厂所在的位置在什么地方,他也知道。
“哎呀,别提了,这不是遇到火车了嘛,我等不及了,就只能绕。”
说到这儿,姜晓菱又再次追问道:“你在这儿干嘛呢?这么冷的天,你蹲地上做什么?”
徐海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伸手指了指路边:“我在看那个。”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姜晓菱才发现原来路边是一个照相馆,
表哥之前就蹲在人家照相馆的橱窗外边。
盯着看的是人家橱窗里摆放着的那些人家拍好的照片。
“你想拍照?”她转回头,问道。
“不是。”徐海成摇了摇手,然后又指了指:“我看的是那个。”
再次望回去,姜晓菱才意识到他指着的并不是那些拍好的照片,而是橱窗最下面一层,那张用木框框着的,用铅笔手绘的人像画。
这个年代,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拍得起照片的,很多人一辈子也拍不了一张。
而且就算是拍得起,最多也就是拍个两寸,三寸的小照,想再放大一些,一来技术跟不上,再来人们也舍不得。
所以,不管是在城里还是乡下,特别是在比较偏远的农村,家里老人年龄大了,通常会找人来给画一个画像,留着将来老人故去,当做遗像用。
照相馆一般也会接这种生意。
徐海成刚才看的,就是一张被人画出来准备当做遗像用的老年人的画像。
看到这个,姜晓菱不高兴的拉了表哥一下:“你看这个干什么呀?走了,走了,我去上班,你顺便帮我把篮子带回家去。”
她说着,将手里提着的篮子塞到了徐海成的手里,然后硬拉着他一起离开了照相馆。
被表妹拉着,徐海成也没有反抗,只是一直都走出好远了,还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一眼。
然后叹了口气,说:“我能画得比他还像。这个人画得不太好,比例不对,眼睛都画歪了。”
姜晓菱微微一愣。
之前她将表哥拉走,实际上还是有点担心他是触景生情,怕他望着那些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没想到,他想的居然是这个!
她想了想,问道:“哥,我听说你画的主席像画的可好了,是真的吗?”
徐海成点了点头,还不忘补充了一句:“除了画主席像,我画别的也很好。”
想了下,他又说道:“我字也写得很好。之前去边疆的时候,我路上就是靠给人写信,然后换的口粮。”
姜晓菱没有想到表哥居然会主动提到这事儿,原本她以为对于表哥来说,这应该是会让他难受的过往,是不会愿意提的。
如今看他说了,连忙试探的追问道:“哥,你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徐海成想了一下,然后又摇了摇头:“也不算苦,心里有追求,有方向,过程坎坷一点不算什么。”
听他既然愿意说,姜晓菱索性拽了拽他的衣袖:“那你跟我讲讲呗,哥,你这一路都是怎么去的啊?我妈说,你自己画了个公章?你怎么这么牛啊!”
徐海成腼腆的笑了笑:“哪里就牛了?那是没有办法。那些人怎么也不会给我开证明的。”
说到这里,他警告的看了看姜晓菱:“你不许学。”
姜晓菱一脸无语:“我想学也得学得会啊!我又不会画画。行了,哥,你跟我说说你这一路的事儿吧,我想听。”
听她这么说,徐海成也没有隐瞒,跟她说了一些。
虽然,徐海成弄到了介绍信,可他口袋里的钱就那么一点儿。从云省到边疆,中间光转车就得转三次,他坐了第一段之后,就没有钱再转车了。
没钱,没粮票,没吃的,没地方住……后来的那段路徐海成走得艰难无比。
他基本上是靠讨饭,扒火车,扒汽车,还有路过什么村子,乡镇,帮人家画像,写信挣一点小钱这么慢慢一点一点移到边疆的。
到了边疆之后,他按照自己这一路上寻思出的经验,又跑到邮局门前蹲守,等那些需要帮忙写信的人。
他原本只是想赚口饭吃,没想到居然运气不错,遇到了一个老大爷,让他帮忙给在劳改农
场当守卫的儿子写信。
而他儿子所在的地方,正好是徐海成一直想要寻找,却总也找不到详细地址的那个劳改农场。
按照记录下来的路线,徐海成又费尽了辛苦,终于摸了过去。
谁知道,到那儿之后才发现等待着自己的是更加巨大的绝望!
那个农场靠近沙漠边缘,四周都有岗哨。说是农场,实际上从外面看,十足就是一个监狱。
徐海成好容易走到了,他当天就上前提出申请探亲,却被里面的人直接给拒绝了。
给出的理由是,里面关押的都是重犯,没有探视的权利。
都走到这儿,他怎么可能放弃?
徐海成在门口坐了整整三天,每天早晚都过去砸门,哭求。
开始的时候,里面的人还会叱骂他几句,后来干脆就没有人再搭理他了。
带去的干粮早已经吃完,水全靠他去砸门朝里面讨要。
到第四天的时候,里面终于出来了一个人把他带了进去。
徐海成以为自己苦尽甘来,这些人被他的坚持所感动,终于愿意让他见一见母亲了。
可没想到,那些人给了他一些吃的,喝的,然后就把他关在了一个屋子里。
直到邵彦成委托的那个朋友派人过来,直接把他给接了回去。
然后送上了来宁林的火车。
“所以……哥,你还是没能和你妈妈见上面是吗?”姜晓菱悄悄抹了抹眼睛,轻声问道。
徐海成沉默了好久,然后抬头望向天空,好一会儿才轻声的说:“算是见了吧。”
“见了?!”姜晓菱惊讶的连声音都忍不住大了许多。
徐海成笑了笑。
“我做梦梦到妈妈了,就在那个农场。妈妈让我回来,让我听家里的话,再也不要去找她了。
后来我想,妈妈之所以这么说,他们之所以都把我领进去了,还不让我和妈妈见面,应该是……应该是她已经不在了吧。”
姜晓菱猛地打了一个寒噤。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从表哥的嘴里听到这么一番话!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嘴,低下头,哭出了声。
徐海成转头无奈的看向她。
然后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又扯了扯她的衣服:“不哭,别让人看笑话。”
可这会儿姜晓菱哪里还管得了别人看不看笑话?
她心疼自己的表哥都来不及!
姜晓菱不敢细想,上辈子邵彦成没有帮妈妈送那封信,没有拐到外婆家知道表哥出走的消息,也没有交待朋友帮忙留意,最后在表哥最绝望的时候,救了他,把他送到宁林来——
那等待着他的会是怎么样一个结局!
难怪她后来再也没有过表哥的消息。
如今想来,大概是那时候自己家也出了事,二舅和外婆没敢把这事和妈妈说。
姜晓菱看向徐海成,只觉得他表现的越平淡,就越让人心疼。
心里扎扎的疼。
她用力的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抓住了徐海成的胳膊:“哥,你别想那么多,舅妈也不一定出事。那就是一个梦,梦怎么能当真呢?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舅妈不管在哪儿,都会放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说什么?
说出来的话语无伦次的。
可即使这样,姜晓菱还是想努力再多说几句。似乎只有这样,多安抚安抚表哥,她的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徐海成却表现的比她看上去平静。
看到她这个样子,还无奈的伸手帮她擦了擦眼泪。
“不哭了。你也说了,只要我好好的,
我妈就会放心。哭有什么用?在边疆的时候,我哭了那么久,那些人不也没让我见我妈?
真不哭了。晓菱,你说我去给人画像,会有人愿意用我吗?”
“啊?什么?”
表哥这一忽然转换话题,姜晓菱一时间有点跟不上趟,表情中带出了一抹茫然。
徐海成抿了抿嘴:“我说,我要去那里,跟里面的人说帮他们画头像,他们会答应吗?”
他说着,又用手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
姜晓菱这下是明白了,表哥之所以蹲在照相馆门口看,是因为他也想去帮人家画像。
她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要不,回头去问问?”
“不过,”她顿了一下:“表哥,你不准备回去了吗?”
“回哪里?”徐海成苦笑一下:“回省城还是回乡下?”
姜晓菱顿时语塞。
她被表哥问住了。
是啊,他能回哪里?
回省城,以他现在的情况,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回乡下,难道回去后天天跟着外婆一起和二舅妈战斗?在那里,他又能有什么样的日子好过?
“哥,你是想留在宁林,以后都不回去了,对吗?”姜晓菱出声确认。
听了这话,徐海成连忙站直了身子。
他的神情中带出了几分忐忑和不安:“晓菱,你别担心,我不会一直在你们家白住的。我有手艺,也有力气,我能养得活自己,总之,我不会给你们添太多麻烦。”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晓菱连连摆手。
她还想再多解释两句,然后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下午不用上班的吗?!”
那声音极为熟悉,听得姜晓菱浑身一凛,连忙转过了身:“强子哥。”
“哥什么哥,这会儿叫哥也不行!迟到了你知道吗!”谢强一脸的着急。
边说边疾步往废品站的方向走,
“知道知道。”姜晓菱连忙答应着跟上。
“强子哥,你现在过去干什么,这才几点,还没到接班的时间。我过去就行了。”
“今天总站的车过来拉货。”谢强头也不回的解释道。
姜晓菱一惊,下意识的也加快了脚步:“啊?不是说明天早上吗,怎么这会儿来了?这都几点了,这会儿装,到晚上咱也装不完啊?!”
谢强又回头瞪了她一眼:“就这,你还在外面磨蹭!”
知道强子哥是因为心里急,迁怒了自己,姜晓菱也不敢顶嘴,只能乖巧的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一起快步的往废品站的方向跑。
徐海成忽然间被表妹就这么遗忘了。
搞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想到之前晓菱说让他把篮子带回去,可他连叫了两声,表妹连头也没回,显然根本没听到。
无奈之下,徐海成只得也默默的跟着。
一直走到了废品站门口,觉得自己再跟着进去实在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这才快走了两步,拦住了姜晓菱的去路。
“把篮子给我。”他一脸无奈的说。
说罢就伸手去接她胳膊上挎着的竹篮。
被徐海成就这么拦住,姜晓菱愣了愣,然后眼中快速的闪过了一丝懊恼。
她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被谢强那么一闹,愣是把表哥给忘了!
望望徐海成,又望望一脸急切,正在往里面走的谢强,姜晓菱的脑子里迅速的闪过了一个之前完全没有想过的念头。
她将篮子往自己的怀里一收,避开了徐海成伸过来的手。
然后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拽着就往废品站里面走。
边走边跟他解释:“哥,你今天下午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过来帮我们干会儿活吧。
我们这个废品站一周要往总站送一回货,总站会派车过来,但是要我们自己的员工把东西搬上去。
站里除了强子哥,就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女同志,那些打包好的包裹特别重,我们三个干,到天黑也不一定能干完。
你过去帮我们一起搬,晚上咱一起回家行吗?”
她都这么说了,徐海成怎么可能拒绝?
他想也没想的就答应了。
此时的废品站广场正中央,停着一辆大卡车。卡车的后车厢挡板已经被放下,车上却是空空荡荡。
张巧正在吃力的一个人将一个很大的麻袋往门外拖。
一边拖一边朝门口张望。
在看到他们进来后,才露出了一个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w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