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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无用之用,彻底无用

那隽仍在呼呼大睡,李晓悦轻手轻脚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看着他的睡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睡眠了。沈磊到厨房,见粥已熟,柴火已成熄炭,正好给粥保温,一切刚刚好。他心中有种种旖旎在欢唱,方才的笑容依恋在嘴角,走到卧室门,却见李晓悦正托腮温柔地看着那隽。那些旖旎立刻哑然,沈磊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磊在菜园用锄头培着土,拔拾着去年冬天残留的枯萎秧条。村里的菜园小菜苗已经陆续出土了,这里温度比山下低四五度,他还没开始播种。李晓悦走到他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他忙活。他的汉服没脱下,宽袍大袖的,居然也没影响他干活儿。看着他这样子,李晓悦一再地恍惚,觉得自己真的穿越到了古代。

李晓悦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汉服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沈磊道:“"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木心。”

李晓悦道:“没错。现在的日子什么都快,走路也快,说话也快,发展也特别快。更高,更快,更强。我总觉得我跟不上,那隽说我是废柴。”

沈磊笑了笑:“不用那么快。”李晓悦道:“慢慢来,才会快。”

沈磊道:“慢慢来,也可以真的就是慢,并不打算快。”李晓悦手无意识地拔着身旁的草,道:“打算种什么?”

沈磊道:“大白菜、甘蓝、花椰菜、茼蒿、生菜、香菜,好多呢。去年买的菜籽还剩不少,等天气再暖一点我就种下去。”

他抬头擦着汗,比画着:“你信吗?我种出来的南瓜脸盆那么大。耐心一点,等到霜降以后,一敲邦邦硬,那时候就是最甜的,清蒸或者煮粥都好吃。南瓜子儿被我晒干之后炒熟,全给嗑了。”

他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李晓悦想象他用这一排白牙,在黑夜中一颗颗毕毕剥剥地嗑着南瓜籽,觉得很生动。

“霜降一过,这些老掉的南瓜藤还会结瓜。那些瓜长不大,小小的就可以摘回来,炒着吃又鲜又嫩,比西葫芦还好吃。”他描述得她咽了一下口水。他手遥遥一指,说那里有一片桃林。如果他们再待半个月,就可以看到盛开的桃花,到时想怎么凹“黛玉葬花”的造型都可以。李晓悦悠然神往,一转念却叹,那隽愿意在此地停留多久不好说。

沈磊干累了,放下锄头,坐到她身边的另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李晓悦耳畔听到有隐隐的流水声,沈磊拨开她身边的草丛,现出一条细细的水道。他说这就是屋旁小水池的水源,从最高的山顶上流下,号称最高端的依云矿泉水也无非这个品质吧?

李晓悦掬了一捧水,让透明的水从指缝中流泻,问:“你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

沈磊道:“我也不知道。”

李晓悦道:“你的那件事,过去了吗?”沈磊一怔,看着她。

其实是沈磊的这件事在李晓悦的心里一直没过去。现在很少有男人会为感情伤筋动骨到这个程度,她感动到现在。

他沉默,望着远方的云,许久道:“怎么算过去呢?李晓悦道:“就是不再伤心。”

沈磊道:“这件事我反思了很久。”她想,他果然爱惨了那个女人。

他停下,摇了摇头,展颜道:“反思的结论是我没错。”

来终南山这一遭,也许他们都觉得他是不是脱胎换骨了。不,他没有改变,甚至也谈不上进步。他只是坚定了,谢美蓝是他曾有的小小的对这世界的不坚定。他只需要知道自己没错就好了,至于别人是不是对的,已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他承认自己极端自私且顽固,谢美蓝的确非常了解他。

雾气完全散去,阳光灿烂。举目远眺,眼前一片清朗,与方才的缥缈比又是另一番景象。雾凇开始融化,地上湿漉漉的。李晓悦起身,拿起锄头锄着,叫沈磊给自己拍照。沈磊上下左右,或蹲仰或俯身,给她拍了许多照片。又突然来了灵感,叫她把锄头扛在肩上,说这才是“黛玉葬花”。看着这把粗笨的带着泥的大锄头,李晓悦笑得扛不住,拄着它大喊“我不行了”。忽看到水渠旁有一簇早春的紫花地丁,小小的紫花从绿叶中探出。她抓住锄头走过去,说要来个现场葬花,沈磊慌忙阻止,说“饶了它们吧”。

两人正笑闹,旁边有个人叫了声:“沈磊。”是董智勇,他脖子上挂着台单反,额头微微冒汗。他问干嘛呢,沈磊说把菜园弄一弄。董智勇看着李晓悦,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沈磊忙说亲戚和女朋友上山休假,此刻他正在屋里睡觉,这是他的女朋友,不要误会。董智勇短促地哦了一声,说自己上山拍点清晨终南山的素材,放到县旅游局的官网上宣传。接着赞两人的服装和这环境很相宜,简直是古人穿越到现代。

“这个姑娘你太美了,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董智勇道。

沈磊心中不愿意,李晓悦却大大方方地说可以,跟着摆了造型任董智勇拍。她这些年玩汉服,被人拍惯了。甚至可以说,被拍、被赞美也是她穿汉服的动力之一。

董智勇看着单反里的照片,大加赞美李晓悦颜值堪比明星,又谦卑地问这照片可不可以放到官网上,这是宣传隐居文化、做大终南山IP最好的素材。

“可以,放吧。”李晓悦豪爽道。

董智勇非常高兴,绕到土屋正面,又拍了不少照片,啧啧称赞老柯的房位置好。沈磊警告他不得再提北京公务员之类的狗屁。董智勇再三保证,并得意地说:“哥,你看我们那个视频,是不是就处理得非常科学?一点也没看出来那是在说你吧?我干了好几年互联网推广,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董智勇走了,李晓悦、沈磊往屋里走,门突然吱呀一声拉开了,那隽头发乱糟糟的,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李晓悦道:“你醒啦?这一觉睡得香吧?”那隽含糊地笑:“睡蒙了。”

他打量着沈磊,沈磊把汉服脱下来递给他,道:“借穿了一上午。”那隽没接,李晓悦接过来,递给他:“穿上我给你拍照?”

那隽又打了个哈欠,宠溺却又不当回事地笑了笑:“一天天,尽整这小孩子的玩意儿。”

他转身回屋,瘫倒在木躺椅上。李晓悦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沈磊把早餐端过来,三人吃着粥,那隽说睡得浑身骨头疼,做了一夜的梦,累坏了。沈磊说不如吃完早饭后去爬山,散散心,也当锻炼身体。翻过这座山,对面山有一条溪。现在春暖花开,溪边景致很好,没准儿还可以抓到鱼。小溪里有手指长的小鱼,拿面糊一裹,油炸了吃,鲜香酥脆。李晓悦拍手叫好,问怎么抓鱼,沈磊从门后拿出一个网兜。李晓悦眼睛发亮,催那隽快点吃。那隽苦笑,说自己好像来到了幼儿园。

吃完饭,沈磊带上网兜,李晓悦提着桶,三人上路。穿过树林,越过小木桥,沿着羊肠小路不知走了多久,那隽汗流浃背,暗暗不耐烦。他在河南农村长大,眼前的山景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稀罕的。杂草、杂林、古藤虬结,千篇一律起伏的山峦,嶙峋的沟沟坎坎,山土沁到旅游鞋的鞋面上,每拍一次,鞋面就脏一重。顶好的风景也不过是两旁树木合围,中间一条石板小道青苔遍生。他好不容易逃离这样的环境,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沈磊、李晓悦却兴致勃勃。沈磊一会儿指着石头缝里的小嫩苗说那是当归和黄芪苗,挖出来炖鸡可香了;一会儿指着山坡上那贴地长的一丛丛绿,说是芥菜,包饺子一绝;一会儿又站定,手遥遥指向某处,说上回在那里的树丛里捡了一窝野鸡蛋,炒着吃很香,罪过啊罪过。李晓悦不停地发出大惊小怪的声音。

那隽想着心事,只觉得两人聒噪得很。忽然沈磊、李晓悦两人站定,不约而同地发出“哇”的一声,那隽随着他们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坡上有个窝棚,一个穿着灰色道士服的人盘腿坐着,旁边居然停着一辆黑色的旧电驴。

李晓悦又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一边笑一边小声说:“昔日张果老倒骑毛驴,今朝终南山隐士骑电驴,没毛病。”

沈磊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有一辆一模一样的电驴,新旧程度都一样。我怀疑我前妻是不是把它挂闲鱼上,被这个道士给买了。”

李晓悦笑得捂着肚子,大喊不行了,拉着那隽说快给我揉肚子。那隽给她揉着,眼睛盯着前方的一块石头愣神,很明显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三人继续往前走,终于见到了小溪。这小溪遍布鹅卵石,有些深一点的水窝里可以看到小鱼游来游去。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小鱼游弋的影子。此时已是正午,天热了起来,两人脱了鞋和外套,放在石头上,下水开始捞鱼。那隽坐在石块上,看着两人玩。沈磊叫他下水,他摇摇头道:“你们玩吧。”

两人兴致勃勃地捞着鱼,那隽的心事没想出个最优解,掏出手机,发现信号很足。他刷着朋友圈,见大家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开会,一派忙碌奔前程模样。部门新招来的那个男孩,朋友圈是昨晚加班到凌晨三点的一张照片,照片是对面写字楼的几星灯火,配文是“加班的我不孤独,就不知道和我遥相呼应的人是谁····”

那隽摁掉手机。加班是一种福气,但他已经被剥夺这种福气了。风从面前拂过,树叶轻晃,流水潺潺,云缓慢移动,使天地间无声的运转清晰可见,这安静让他浑身紧绷。他每在这里耽误一分钟,就会被人更远地抛在后面。这样的时光,应该挥洒智慧和汗水,博取功名利禄,而不是来什么傻透了的终南山,在这里像个弱智一样捞着傻透了的小鱼,这种事小学三年级以后就不应该再干了。

李晓悦提了桶过来,要他看桶里的鱼有多少。那隽敷衍地一探头,说真不少啊。沈磊把一只几近透明的小虾放在窝起的掌心,另一只手窝起来,两手对拍了几下,再张开手一看,那虾已弯起腰,变红。沈磊捏起虾须,对着李晓悦嘿嘿一笑,扔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肚子。

李晓悦惊道:“有虾?这样能吃?”

沈磊嘻嘻笑道:“最好别这样吃,抓来油炸安全一点。”

李晓悦大喊我也要抓,沈磊告诉她挨着岸边草丛的水里有小虾,不过像你这样大声嚷嚷,它们全吓跑了。李晓悦放慢动作,举着网兜蹑手蹑脚地朝岸边蹚去。

那隽想,沈磊在这终南山住了十个月,如果他在悟道也行,就是说,虽然没在工作,但通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和思考过后,看待万事万物更通透,从而在下一段人生中可以更有智慧地获得成功。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就像他,短暂脱离职场,是为了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休息不能是纯休息,总要产出点什么智慧结晶,才算高质量的休息,不是吗?

但沈磊看上去并不是这样的。无用之用,彻底无用。他好像并没有从前半生的失败中得出点什么经验教训,而是活得更加蝇营狗苟了,从头到尾谈的就是吃,吃,吃。开垦菜园也是为了吃,进山探索也是为了吃,各种吃。一个人退化的标志,就是每天琢磨吃的。就像嫂子沈琳一样,在家待着,每天琢磨着怎么给家人花样翻新做好吃的,厨艺是很高,又有什么意义?当然,对家人有意义,但对她自己呢?一个人,不到社会上去产生各种关系,只在家庭这一方小天地里自得其乐,这当然算失败者。而沈磊连个家庭也没有,索性每天忙忙碌碌就是为能得到各种廉价的食材糊他自己这张嘴,简直失败得令人发指。

那隽心中有了决断,扬声道:“我们走吧,下山。”两人正高兴呢,一听愣了。

那隽道:“关于公司的事儿,我请了律师,他给我发了微信,有些事儿他得和我视频谈。山上信号太差了,耽误事儿。”

李晓悦道:“咱们的东西还在山上呢。”

那隽道:“东西不要了,我实在爬不动了。回村再买就好。”

李晓悦不知所措,看着沈磊。沈磊说听那隽的,主要是他来休假,不是吗?李晓悦恋恋不舍,她还做着多住几天的打算呢:这小鱼儿要拿油香香地炸了;沈磊刚才向她描述灶灰焖地瓜,形容得她直咽口水;明天一早她还要起来在雾气里扮仙女;后天一早她要爬到山顶,去那更加神秘莫测的雾境中走一遭······但看那隽的神情,她知道不宜再坚持。

那隽、李晓悦下了山,取了行李,重新找了家民宿,草草住下。说草草,因为李晓悦看出那隽根本没心思在这里待着,而她的计划被狙击,也失去了兴致。两人默默无言地待到晚上,李晓悦这才记起,那一桶小鱼还在房间里呢。她提着鱼,问民宿老板能不能给炸了,给加工费,他说可以。晚饭两人到了餐厅,民宿老板端出一大盘金黄的炸小鱼,每一条都因裹了面糊炸而比原来的大一圈。那隽吃了一条,说腥,刺儿多,就不再吃了。李晓悦一条一条,全给吃了。

那隽似笑非笑:“有那么好吃吗?”李晓悦一声不吭。

夜,那隽在房间和律师通电话。电话打了很久,许多术语让空气烦躁起来。李晓悦走出房间,在村里散步。即使在人间,即使开发已渐成气候,这里的夜也较城里安静。走着走着,她往山顶看去,那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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