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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失业就是社会性死亡

老那那段时间,过得非常艰难。

那一天,没有任何征兆,秦玲玲就把他叫到总裁办公室,跟他说营销部并入广告部,公司没有地方安置他,请他离开,公司会按年限给他补偿。老那呆住了,那部门的人怎么办?秦玲玲说全部走人。老那看着她平静的脸,反应过来,情急地大声问:“为什么呀?我们犯什么错了?”

秦玲玲道:“这是公司的战略需要,组织需要优化,和个人无关。”

老那脑中混乱,一会儿想是不是王总女朋友的事曝光了,所以秦玲玲迁怒于他;一会儿又觉得如果迁怒,为何等了这么长时间,必有其他原因。秦玲玲不容他再想,道:“老那,我知道你为公司服务了很多年,对公司有感情。可是公司发展由不得个人私情,A轮融资失败以后,公司经营遇到了困难。这一次裁员也不光裁你一个部门,所有部门都至少裁百分之二十。”

老那急道:“那别人至少还能留下百分之八十,为什么我的部门连锅端?”

秦玲玲解释道:“其实董事会开过几次会了,我也问过其他部门主管,愿不愿意接收你们。但是老那你想想,让你屈居广告部总监之下,接受他的领导,你愿意吗?”

老那果断:“不愿意。”广告部总监是个九零年的小朋友,接受他的领导?笑话。

秦玲玲说,和营销职能最接近的,就是广告部。广告部要是不愿意去,她也没有办法。再说她看了下营销部门两年来的业绩,除了向公关公司购买服务外,几乎没有自己主导的项目。这样的职能,广告部也完全可以完成。广告部当然不可能执行营销部的职能,秦玲玲分明是对自己反感到了极点,自己的人一个都不用,宁可全开了另起炉灶。她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

老那还在争辩,秦玲玲笑了笑,问:“老那,在营销部五年,你写过稿吗?”

老那支吾着,秦玲玲不容他思考,接着问:“你做过创意吗?亲自执行过任何一场地堆吗?有哪一次的事件营销是经由你创意并全程操盘主导的?”

老那的后背唰地惊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稿件水准平平,创意是大路货,的确连现场也没有亲自执行过。他是个领导,是王总忠心耿耿的守门人。在王总时代,他什么都不用亲自做,只需要对下属交过来的成果发表意见即可。他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但他做不出好东西,所以只好当个领导。哪个公司没有这样的人?为什么别人可以,他不可以?为什么从前可以,现在不可以?

秦玲玲严厉道:“第一,营销部的领导,应该是部门最核心的创意人才,可以在营销理念上引领下属,而不是只会检视他人劳动成果;第二,我成立营销部,是要你们干活儿的,结果你们只会购买服务。如果这样,我自己不会买吗?”

秦玲玲这个女人,一点情面不讲,的确和王总太不一样了,王总从来不会这样疾言厉色。怪不得王总出家,和这种女人生活,谁能不抑郁?牝鸡司晨,公司要完。老那气急败坏,说要去打劳务官司。

秦玲玲冷冷道:“李晓悦是你弟弟的女朋友,你推荐到公司来上班,带她干私活,对吗?”

老那愣住了,立刻记起回沈家办宴席一事:“那是周末,她出于私情帮我回岳父家操办宴席,不可以吗?”

秦玲玲道:“但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你带她干私活儿,不止这一次。而且你当天用的红毯、气球拱门、彩虹机之类的物料,是跟公司常用的那家物料供应商租的,后来账记在公司的账上,对吗?”

老那大声:“冤枉,绝对冤枉!钱我自己结了,只不过用了公司的名头而已。咱们公司跟那家供应商合作了很多年,给的折扣力度很大,为什么我不能用?”

秦玲玲耸耸肩道:“瓜田李下,那笔账是没查出你有什么问题,但焉知从前的没有?还有,去年和今年,你报销的招待费用有相当一部分不合理。你跟了老王很多年,老王的作风就是酒桌文化,兄弟会,讲人情,拼交际。旧人旧规矩,我也不想细究了,怕大家难看。但你要真想打官司,我也不怕你。”

老那说不出话来了。每家公司的市场部门都是这样,部门领导名下都会有一些经费,用于宴请媒体或者合作伙伴。老那的确有过带着家人吃喝但把发票开成公务支出的行为,但他非常有分寸,次数不多且金额都不大。王总在的时候默许,这也可以看成他给兄弟们的福利。可秦玲玲真要较劲儿,这事怎么也说不清楚。

门开了,秦玲玲的哥哥秦锋带着手下几个小伙子进来,看着这架势,竟像是分分钟要把他扫地出门,老那只好走出总裁室。

进到自己的营销副总办公室,老那发现电脑已经被锁了,人力总监居然已经等在这里,手里拿着两份解聘合同。看样子,秦玲玲谋划已久。老那瞪着人力总监,她不敢和他对视,小声道:“那总,签了吧,好多人都签了。这次裁员公司事先跟主管的劳动行政部门打过招呼,合规合法,打官司没用。”

老那愤恨地抽过合同,看了看,上面只给了一年的工资补偿,五十万。他想起那影影绰绰的八百万期权,心中升起痛苦,对人力总监说:“补偿金我不满意,我不签。”人力总监无助地看着门口,老那转头一看,秦锋抱臂站在门口。

秦锋道:“那伟,你要是不签,可能一分钱补偿都没有。”

老那说:“那就打劳务官司吧。你们觉得可以抓到我的小辫子,焉知我手里没有你们的小辫子?”

他虚张声势地狞笑一下,连工位上的东西都没有收拾,背着包走了。走到开放式办公区一看,李晓悦等人已经在收拾东西了。秦玲玲长达几个月的不动声色,原来是为了安抚住他们,暗地里把每个人查了个底儿,好来个突然袭击,一锅端。

晚上,老那请全部门吃了一顿散伙饭。大家心情都极为低落,老那向大家道歉,说自己也完全不知情。他对于秦玲玲来说不是个好员工,对于下属而言却是个好领导,平素他们都很信服他。大家纷纷说不怪你,甚至有人还安慰他,说拿着补偿金再找工作就是了。公司还算仗义,没在年底开人。夏天找工作好受一点,不像年底,从脚冷到心里。听着这话,老那心如刀绞。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不替王总女朋友的公司还一百万呢。他真是彻头彻尾的冤大头。

李晓悦刚从西安玩回来上班,就被搞了个措手不及。一开始她也非常错愕,但很快就想开了。失业这种事她早已习惯,不是她开别人,就是别人开她。被别人开还划算一点,因为能拿到补偿金,所以她看上去并不难过,甚至有点高兴,终于又有一段可以放空的时间了。她蹭老那的车回家,老那开着车,数落她没心没肺,要她暂时不要向那隽和沈氏两兄弟透露任何风声,他还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失业,何况他还没有放弃向公司争取留下来的念头。

李晓悦道:“哥,别想了。反正我要是你,绝不会再去浪费时间的。再找一份工作就是了。”

老那骂道:“说得轻巧,你还年轻,找工作当然容易。我们老家伙,上哪儿找工作?”

李晓悦道:“你上班这么多年,就没有结交下什么人脉、机会,或者攒点自己做生意的资源吗?”

是啊,这话老那也一直在问自己。是上班上傻了吗?怎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动过留一手的想法?想来想去,他只好继续怨恨王总,像失婚的贤妻

怨恨变心的丈夫。这能怪他吗?职场一直讲什么?讲忠诚。他对王总从无二心,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和王总、集团紧密捆绑在一起,错了吗?忠诚在职场不是被人口口赞颂的吗?怎么那些胼手胝足、掏心掏肺竟落得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或者,王总对秦玲玲即将做什么心知肚明。他享受了老兄弟们的忠诚后,秦玲玲再来用现代管理原则收拾他们。他讲与公司同甘苦共命运,她讲生意就是生意。夫妻俩一个吃头,一个吃尾,把他们吃干抹净,一滴不剩。他们以为和王总那些心照不宣的情感链接,到头来不过自作多情。

把车开进自家小区停车位,在车里待坐了许久,老那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拔下车钥匙,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一家人早都吃过饭,收拾停当了。见他回家,沈琳笑着迎了上去,母亲问吃过没,又给他端水果,怜惜他加班太辛苦。儿子已经满屋跑了,中午睡足了,此刻还不想睡,跑过来爬到老那的膝盖上“爸爸、爸爸”地叫。女儿过来,要他看自己做的手工在学校获奖的奖状。老的小的围着老那,目光都带着亲切和温暖。他机械地笑着,心里却很想哭,他马上就要支付不起这份温馨了。他这根家庭顶梁柱已然空心,即将倒塌。

第二天,老那按上班点儿出门,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他约了姜山中午吃饭。现在还有四个小时,他不知道去哪里。其实从前九点到了单位,也不是每天都很忙,他会先让助理去茶水间做一杯鲜咖啡,看看新闻。但单位就像个容器一样,把你的魂魄盛住。你在容器里很踏实,哪怕手头没事情做,心态也从容。不像没组织可依的人,被宣告社会性死亡,魂魄四下飞散,惶然无主。老那开着车,越开心越慌,看街边个有星巴克,于是停了车进去。他现在必须待在狭窄的空间里,不是车里就得是什么建筑。一个本该上班的人在工作时间逛街,会让他觉得自己像游荡的亡灵一样。

一推门,老那差点踩到拖把。一看,一个店员正在墩地,另外两个店员在擦桌子、归置收银台桌面。他很尴尬,刚要走,店员说我们已经营业了,您想喝点什么?他胡乱点了杯当日咖啡,挨着窗坐下。

喝着咖啡,阔大无边的时间潮水一样涌过来,快让老那窒息了,感觉已经待了很久了,可一看手机,才九点四十,看来一杯当日不够他磨蹭的。他假装接到了什么重要微信,把手机贴到耳边听着,果断起身,匆忙离开。

走出星巴克,一抬头,前面就是商场,这可救了老那。他刚要推开玻璃门,却发现门没开,商场十点才开门,此刻还差十分钟。他站在门口,一边刷着手机,一边觉得自己荒唐,环视了一下周围,还好,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这个九点五十五就要来逛商场的无所事事的失业中年男人。

十点到,工作人员来开门,老那走了进去。除了他之外,里面没有一个顾客。这些年来实体店被电商杀得奄奄一息,何况这是工作日的上午十点。冷气很足,这样的地段,这样的运营成本,要怎么样才能不亏损?老那在一层转了转,看到自己同款的欧米茄手表,一阵心酸。前阵子来看表,他还在想,手上这块表戴了好多年了,要不要等年终奖发后,跟老婆申请买块新的。人家姜山好几款十万块的名表呢。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也许不知哪天,自己就得把手上戴着的这块当出去······他转身离开,无意识地踏上了去二楼的滚梯。

滚梯到了二层顶头时,突然有什么东西狠狠拽住脚似的,老那站立不稳,摔倒了。他本能地用手一撑,掌心蹭破了皮,一低头,见不知什么时候左脚皮鞋的带子已经松了,两头的带子都被卷进滚梯里卡住了。他坐在地上,赶紧脱下鞋,使劲拽那带子,但始终拽不出。他站起身,穿着干净白袜的脚不敢着地,踉跄着,四望无人,只好放声叫:“有没有人哪,保安,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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