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骨伞柄在手中嘎吱作响,摇摇欲散,姬循雅猛地松手,转而曲起二指,安抚般地敲了下。
此后数十日,二人不过见了寥寥几次。
一则姬循雅神出鬼没,赵珩找不到,且找得也不很积极,只有公事要谈商议时,才会派人寻一下姬循雅,问问姬将军有何见解。
二则明远郡田土数额与张氏诡寄案正在彻查,每五日就有公文从地方快马加鞭地送来。
却总有视线,如影随形。
赵珩任由这诡魅的目光注视,怡然自得,浑不在意。
于是,那注视愈发阴郁。
如怨鬼,徘徊不去。
因三代帝王怠于朝政,驿站传递缓慢,被派去明远的官员权衡之下,决定用军马递送文书。
清查田土自明远起,起先莫说明远当地豪族,来百姓都不愿意朝廷彻查。
一行人走陆路官道,一行人则隐匿行踪走水道,提前来明远。
明远郡。
日头西沉,一线余晖映得人面泛红。
“咔咔咔。”火镰与火石相撞,一线火星迸发而出。
老者忙低头,就着这点火星将烟枪点燃,眯起眼吸了一口。
烟枪里燃的东西叫忘忧草(注1),将叶子晒干了碾碎,点燃后,味道浓烈,一口烟气扑面,能呛得人落眼泪。
打火镰的是个眉目漂亮的少年人,纵然只闻了下余烟,依旧被呛得一张白脸通红,想咳又好面子逞强,生生忍住了,看得一众人大笑。
“三娘,”有人朝坐在里面的女子笑道:“你这个侄子忒嫩生了!”
被唤作三娘的女子亦大笑,转了脸笑骂道:“我家五郎那是日后要为官做宰的,读书人面皮薄,谁都像你那么厚的脸皮还能得了!”
少年闻言脸更红了,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他这般羞赧的作态,连明远郡最羞怯的小娘子都做不来,众人见他脸皮薄成这样,笑得愈发厉害。
老者拿身旁的石砖磕了磕烟枪,也笑着瞅了眼少年。
冯三娘家的这个侄子据说是从景州府回来的,他独自在景州府拜师求学,数月前家中来信,提到明远郡还有姑姑在,又赶上老师出门远游,因景州府与明远郡相距不远,他便来看姑姑。
少年人没怎么干过重活,面皮在书房中捂得白生生的,样貌清俊,言谈举止更斯斯文文,轻声细语,时逢有小娘子与他说话,未语脸先红。
老者越看他越满意,他家中尚有个小孙女,与冯三娘的侄子一般大,自这孩子回来后,他家的小孙女有事没事便往三娘家跑,做阿爷的怎么瞧不出孙女的心思,今日就将人叫来,趁着对方在自己旁边坐着,仔仔细细地
打量了一番。()
“???”?瑞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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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发灰的眉头一皱,“叫阿爷。”
少年一愣,求助般地看向冯三娘,不料自己姑姑正在与个小娘子说话,笑得发间荆木簪都乱颤,张了张嘴,犹豫着开口:“阿爷。”
“哎!”老者甚是满意。
少年薅了薅垂下的头发,也不知道换个称呼怎么就让这老丈如此高兴,他小声说:“我听说官家派人来了,说要,要……”
“清查田土。”老者接口。
边上聊得热火朝天,倒少有人注意他们两个。
少年连连称是,“阿爷,你说官家这事能办成吗?”
老者瞥了眼少年,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声音压得更低,“我家里还有三百亩田土寄在旁人那呢,我只怕,只怕,明远的事儿成了,整个大昭朝不都得清查?”
老者吐了口烟,见他满面担忧,忍不住笑了声,对方也算自己孙子女辈的人了,毫无戒备地答道:“我看不能。”
少年一愣,“为何?”他想说重新清丈田土,惩治诡寄后田土仍是自己的,且再没有被人昧下的风险,池林就是前车之鉴,怎么还有人前赴后继?
老者嗤笑了声,“说你是读书人,”忍不住拿烟杆敲了下少年人的头,“你还真十指不沾阳春水了!”
少年眼睛清亮,又带几分茫然,老者虽不知何为虚心求教,见一个在外求学拜师,日后可能做大官的学生这么看自己,很有几分飘飘然,道:“告诉你吧,官家的粮都收到六成了,寄到旁人名下最多也不过四成,你算算,刨去每年的种子,还够不够人用畜嚼!”
少年若有所思。
从来能有余钱供子女读书的人家多算不上极清贫,譬如他,便算上官宦之家的子弟,竟极少想到这一层。
老者拿烟杆捅了捅少年,“闷声不语的,怎么了?”
少年偏头,望着不远处一望无际的田海,晚风吹拂,万千碧绿随风轻摇,道:“阿爷,我无事。”
“只是……”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民生多艰啊。”
话音湮灭在风中。
翌日大早,少年便收到了所谓在景州府的友人寄送来的东西——乃是一盒耐放的点心并几样银首饰。
少年打开点心盒,从夹层中取出文书,放好。
将点心分了四邻的孩子,银首饰则尽数给了姑姑。
冯三娘倚着门,把玩着手中的小簪子,笑道:“贤侄,好孝顺。”
“贤侄”本人瞥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退回房中,打开文书。
越看,面色越激动。
待全篇看完,昨日的委顿与忧虑竟一扫而空。
冯三娘不知何时跟了进来,“笑什么呢?”
少年霍地转身,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还是压不住语气重的激荡,“文书上说,明远郡内,陛下欲减田税,减至二成税,二成税啊,已五十
() 年不曾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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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其所言,待圣旨明发天下,朝野震荡!
于百姓而言,减税自然是最实在的好事,既然朝廷的税减了,就没必要将田土寄在他人名下,此时既没有好处,又有可能遭人把地占了,趁着官家在,便带着当时交割的文书凭证,要求将地主名改回来。
应者如云,令原本想看乐子,亦或者不愿清查土地者瞠目结舌。
若明远郡内推行顺利,新政必然推广至整个昭朝。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
譬如说,田土连阡陌的豪族高门。
他们不同与商人,空有财产,但地位低下,总恐其财被人夺了去,便依靠于豪族,豪族则本身就在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不必担忧官员垂涎其财产,又或者,官员本身就是他们自己的族人。
将田税归于国库,此举,无异于给他们放血!
但又只是放血,十年田税上缴回去,于多数豪族而言,数目虽不小,却并非令人无法接受的巨大。
然而又忍不住想,今日让一步,来日或让十步、百步,乃至被鲸吞蚕食得半点不剩。
可若,皇帝就此止住呢?
毕竟参与其中的还有不少皇亲国戚,从前不是没推行过新政,却未见哪位皇帝会将刀抵上自己人的脖子。
一时间陷入两难之地。
奏疏如雪花般飞向赵珩案头。
试探、求情、痛陈利弊、甚至暗暗威胁,凡此种种,无所不有。
……
赵珩却没有外人想象中的那般疲于应对,他虽是个可谓宵衣旰食的勤勉帝王,但不会将诸事皆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为帝者,要将可用之人,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阳光拂面,赵珩眯了眯眼睛。
这一个月以来,他日日都在书房,批阅奏折、与朝臣商议政事、下达政令,忙碌非常,好不容易看见如此和煦的阳光,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公子,”韩霄源撩开车帘,“崔府到了。”
车马停稳,赵珩下车。
() 并非他赐崔平宁的那栋宅子,崔抚仙的府邸在宁安坊内,他们今日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府门前已有十几驾马车,又有数个文生打扮的人站在门口,与门房说着什么。
赵珩疑惑道:“这是在作甚?”
总不能是排着队来崔府送礼吧。
虽然近来崔抚仙更受重用,但这么青天白日地送礼,会不会太明目张胆了?
韩霄源:“属下不知。”话音中颇有几分挫败。
赵珩看了眼韩大人,戏谑道:“世间竟有‘内相’不知之事,可见事情罕见。”
韩霄源笑,道:“陛……”才出了个气音,他立刻改口,“公子。”
赵珩上前,韩霄源紧随其后。
那门房此刻正应对几人的纠缠,大意无非是求见崔相,崔相今日实在见不过来几位请回。
崔府仆下态度彬彬有礼,却半点商议的余地也无,细看之下,他面上亦有些无奈之色,而后一见赵珩,愣了几息。
观其衣着虽不华贵外露,然衣料皆是上好,仿佛不是前来行卷的学生,至少,不是身份普通的学生。
或许是其气韵太不凡,去相府都走了出种自己家的气势,那门房愣了几息才伸手将他拦住,“这位公子,大人今日不再见外客了!”
赵珩笑道:“我不是外客,是你家大人的故友。”
门房觉得此人扯谎,若是故友,怎么可能他一次都未见过,正要开口,身后却想起一道惊愕异常的声音,“陛——公子!”
门房猛地回头,见是崔抚仙的近侍,此刻正快步跑来。
他一愣,莫非此人真是自家大人的朋友,只是从未来过相府?
昭律明文,无论文官武将,皆要骑马上朝。
刚立国时,诸臣多与太祖一道征战沙场过,骑马自不必话下,但几代之后,无论是皇帝还是朝臣,身体羸弱者多,乘轿辇都觉摇晃头疼,更何况骑马。
然而崔抚仙是个例外,崔相样貌温柔清弱,实则骑术上佳,早朝前每每有大雾,皆是这位近侍为其提灯。
也就,见过赵珩两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