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循雅愿意和他探讨政事,赵珩活了两世,做梦都不敢这么梦。
他从前以为,他们两个只有看似相敬如宾实则恨不得将对方凌迟至死——还需亲自操刀的你死我活,和划江而治相看两厌两种结局。
万万想不到他们两个竟也能一道议政。
他心情好,眼睛便微微弯,看上去有点狡黠,眼尾又上扬,蛊惑人心的精怪似的。
攥得愈加用力,姬循雅面上风轻云淡,“臣不知。”
赵珩晃了晃手腕,“欺君可是大罪啊,爱卿。”
姬循雅笑,“那陛下下令就诛臣九族。”
赵珩已极习惯姬循雅这般,倒也不生气,反而凑上前去,故意压低了声音,笑道:“妻族亦在九族之列。”
姬循雅陡地抬眼,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珩,方才故作姿态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他面无表情,但唇角仍旧上扬,名家工笔画一般,却毫无活气。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问:“陛下说什么?”
“朕在同将军说本朝律法。”话未说完,赵珩歪头看姬循雅,就此打住,话锋一转,道:“爱卿觉得,调军护卫前去地方的刺史,凡触犯国法,按律当斩者,一律就地格杀,如何?”
官员不能只有几人,必要有充足的干吏,足够,将明远郡的官员,从上到下换掉大半,乃至十中□□,彻底斩断地方官府与世家的联系。
姬循雅不言。
赵珩又晃了晃手腕。
姬循雅仿佛才回神,阴沉森冷的眸光黏在赵珩脸上,细看之下,似有情绪翻涌,“军队?”他冷笑了声,“陛下要调哪处?禁军?”
想到那支五万人的守军被姬循雅一击即溃,赵珩叹息,“将军,千人足以。”
既在谈正事,方才种种戏谑暧昧的情愫顷刻间被赵珩收敛得一干一净,只余一派沉静持重,变脸速度之快,看得姬循雅眼底隐隐浮出了层狰狞的红。
“将军带兵多年,比朕知兵,应该更清楚,兵士不事生产,不入百业,太平时节,为了防止武备荒废,亦需每日操练,每两年三军演练一次,凡军中用度,粮草、甲胄、兵器、皆需朝廷供养。”赵珩与姬循雅对视,“将军,朕与将军实话实说,而今国库存银不足百万,便是朕倾尽所有奉将军,又能维持几日?”
“陛下说得很是,不过,终究有局限之处。”姬循雅微笑,阴冷的鬼气几要铺面而来,“臣,就非要从国库中取银吗?普天之下,拥精悍之兵数十万,陛下所说的用度,从何处不可得?”
赵珩温言霍地抬头看姬循雅,表情依旧平静,只眸光微冷。
诚如姬循雅所言,
() 凡兵强马壮者,若纵容手下兵士抢掠烧杀,粮饷自不必担忧。
竭力不让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江山崩塌,是赵珩要做之事,却并非姬循雅的目的所在,他的确想操控一个傀儡皇帝摄政,但若王朝覆灭,天下大乱,他亦可同诸王逐鹿中原,而不是,同赵珩殚精竭力地筹谋如何稳固河山。
无论哪一世,他们都并非同路人。
纵然相信以姬循雅之人品不会这般行事,赵珩依旧要给姬循雅一个,他不会放任军士的理由。
亦或者,赵珩垂首,持壶倒了两杯茶,示弱,服软,向姬将军献媚,以求其怜悯。
一杯赵珩自己端起,啜饮了口。
水汽袅袅,侵染得赵珩秾艳逼人的眉眼都有些模糊。
“是啊。”赵珩道。
姬循雅静静地等候着下文。
即便不想承认,那种悄然浮起的隐秘窃喜却容不得他自欺欺人。
赵珩会如何说呢?
陛下,腹背受敌,受制于人的是你。
下意识抬手,想去触碰赵珩凝神静默,若有所思的面容。
该认输,该向我摇尾乞怜的,更是你。
姬循雅扬唇。
所以,求我,赵珩。
赵珩喝了半杯茶,方放下茶杯,“将军。”
姬循雅朝他笑,“陛下。”
“将军有荡平天下,席卷寰宇之志,”赵珩道:“朕敬服。”
“哦?”他等待下文。
赵珩露出个苦笑,低声道:“朕又何尝不明白,朕此刻能保全尊荣,只在将军一念之间,若将军想,随时可以令国器易主,”他倾身,贴得太近,连姬循雅的睫毛他都能数得分明,“只是北方虽定,南方诸王侯尚在,将军昔日以清君侧之名入京,尽得人心。”
吐息绵柔地落下,正如赵珩说话时的语气,“将军若放纵兵士,的确可满足一时粮饷,然兵士终归出于百姓之中,将军若行此事,不仅使民心尽失,更可能令军中生变,放任军士劫掠,军纪如一纸空文,人似野兽无所顾忌,谁能保证,下一次劫掠时,自己家人能够幸免?”
“水能载舟,”另一杯被推到姬循雅面前,赵珩笑道:“请将军慎重。”
片刻后,他看见姬将军亦笑了。
但绝对和愉悦没有一丁点关系。
果然,果然,也不知是赵珩对他的人品有何种误解,笃定了他治军严明,定然与百姓秋毫无犯,还是赵珩天然就不会低头?
不会,向他低头。
“况且……”赵珩故意顿住。
姬循雅端茶,面上淡淡,俨然将爱说不说写在了脸上。
没人捧场,赵珩也不恼,继续道:“况且将军待朕忠心耿耿,朝野共见,将军的兵士,自然是朕的兵士。”
话音未落,但见姬将军放下茶杯,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拧了下赵珩的脸。
赵珩没躲开,不幸惨遭毒手。
姬将军用力不小,捏得侧脸一片绯红,看起来极是可怜。
赵珩嘶了声,含糊道:“朕说得不对?”
“很是。”姬循雅赞同,“臣只是因陛下说得太对,情不自禁而鼓舞陛下。”
赵珩的脸触感温热,肉不多,但捏起来手感上佳。
赵珩扯下姬循雅的手,“朕到底是个皇帝,”他不满,却说得义正词严,“叫外人看了成何体统,知道的要说朕与将军君臣相安,不知道的,说不定以为将军放肆,若添油加醋传扬出去,污损了将军的清名,该如何是好?”
姬循雅道:“是。”在赵珩身上一扫,养了许久,依旧是个披着漂亮人皮的空架子,捏起来硌人,有肉的地方太少,若有实质的目光黏腻地向下移动,终于找到了处满意的,略带肉感的所在,他恭恭敬敬地应了,“臣下次定然寻个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绝不授人以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