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阳光充沛的秋日,笑得畅快恣意。
然而,偏偏有人不识趣。
“什么曲子?也许我能击筑而歌。”
沉闷的轮椅声响,随着这声亲切问候,带着讨厌的宁明志前来。
他笑容慈祥,视线羡慕,终是没有忍住,打断了一派静谧和谐的气氛。
遥远和室,能够清楚听到钟应与厉劲秋的声音,也能看到厉劲秋挑起琴弦,钟应专注的视线。
他只觉得,这一幕熟悉又怀念。
当初他与静笃,便是这样——
不,应当比他们更加亲密,仿佛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两个人心手相通,谱写出妙曼动人的古乐曲。
他记得那句“雪霜贸贸,荠麦之茂”,也记得那句“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静笃亲自为他挑选的《猗兰操》,亲自与他共谱的猗兰曲,无论时隔多少年,他都能清晰的回响起那段旋律。
宁明志的轮椅,与筑琴近在咫尺。
即使钟应和厉劲秋收敛笑容,冷漠看他,也磨消不去他回忆之中带出的久未知音。
于是,宁明志伸出手,拿起了光滑竹尺。
这支竹尺早已经换过几十支,但它击响银弦的声音,仍是八十多年前,沈聆第一次将琴摆放在他面前,笑着击响时的韵律。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的低沉回旋,是沈聆在阴雨连绵的庭院,深思遗音雅社的首演。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的哀叹惆怅,是沈聆担忧他不能登台,心中失落伤感的劝慰。
宁明志身体腐朽,灵魂依然会随着一曲《猗兰
操》,回到自己十七岁的时候。
他和父母离日归乡,再没有老师教导钢琴,只好四处闲逛打发时日。
没想到,他竟然在狭窄街巷里,听到了声声弦动,明媚悠闲的轻响。
宁明志循着声音,走入了大门敞开的遗音雅社。
陌生的琴家穿着黛蓝长衫,专注于手中奇怪的古琴。
他眉目温柔平静,手指修长莹白,恰如他奏响的弦音,掠于琴弦,雅致轻盈。
不知道怎么的,他留学日本多年,早就忘干净了的古诗词,涌上脑海。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低声吟诵,惊得琴家停了演奏。
一双眼睛漆黑如星,望进了他的心里。
只见那人眉眼微弯,声音仿佛璞玉,问道:“小友可要听琴?”
温柔缱绻,思念至今。
君子院的一曲《猗兰操》渐渐淡去,宁明志从回忆中醒来,视线模糊不清的看着钟应。
他应当是看不清晰一个人的面貌的。
他却总觉得,自己能够看清钟应修长温柔的眉,漆黑澄澈的眼,始终带笑的脸。
那是静笃的脸。
年轻、优雅、从容,无论狂风骤雨来袭,也是淡然平静。
再没有比静笃更好的琴家,再没有比静笃更好的挚友。
宁明志放下竹尺,幽幽叹息道:“我刚才一首《猗兰操》,是静笃当年亲自教导的,你们觉得如何?”
钟应沉默不言,唯独厉劲秋出声说道:“也就那样。感情有余,技巧不足,没有《猗兰操》该有的韵味。”
宁明志闻言一愣,继而放声大笑。
“以前,静笃说我技巧有余,感情不足!如今我也走过了八十多年,半只脚入土,结果变得感情有余,技巧不足!”
“终究是辜负他了。”
钟应觉得宁明志可笑。
他辜负沈聆的,何止是十三弦筑《猗兰操》,又偏偏装作可怜,仿佛自己惦记着挚友一片真情。
沉闷的气氛之中,宁明志慈祥的问道:
“我不是想来打扰你们的创作。我只是好奇,你们在为我谱写什么样的曲子?”
厉劲秋正想开口说《伪君子》,却没想到,钟应抢了先。
他说:“是沈先生临终前,决定要用十三弦筑奏响的乐曲。”
瞬间,宁明志的眼睛锃亮,若不是他懂钟应的脾气,恐怕当场就要怒吼:快弹给我听。
幸好,他成长了。
他只是眼睛亮,依然端起慈祥长辈的云淡风轻。
“哦,是吗?”宁明志手指攥紧,表面装腔作势,“它叫什么名字?”
钟应勾起笑意,反问道:“你想知道?那就到时候等着听吧。”
这话无疑是钟应给出的承诺。
承诺宁明志,他会弹琴、他会击筑、他会奏响沈聆临终前心心念念的乐曲。
宁明志心中掀起波涛怒海,翻来覆去的回忆汉乐府。
也许沈聆临终之前,想再奏《猗兰操》,哀悼他们的友谊。
也许是《芳树曲》,告诫自己不要因为挚友的二心感到伤痛。
也许、也许是《越谣歌》,死前仍旧会高唱着他日相逢我戴笠!
可惜,钟应没说。
他连和宁明志闲聊的兴致都没有,说完就转头,宁愿端详厉劲秋的鬼斧神工小蝌蚪。
然而,宁明志十分满足,也不打扰年轻人的创作,叫致心推着他走了。
他高兴叨念着。
“小应终于要为我弹琴了,他是一个天才,他肯定比樊成云弹得好。”
“只不过,没有人能像
静笃一般,弹奏出我最喜欢的乐曲了。”
“我恨啊,当时年轻,没能为他录一张唱片,否则今日的我,怎么连听他一首曲子都如此的艰难。”
老人乐呵呵的感慨,很快被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打断。
远山行色匆匆,慌张而来,汇报道:“师父,钟先生想要新的乐器。”
宁明志笑容灿烂,眉眼开花。
“给他。他要什么乐器都给他!”
但远山神色惊疑不定,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如实说了。
“……可是,他想要一架三角钢琴,斯坦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