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灵感爆棚,歌词看得他皱眉挑眉,耳边还停不住吵吵闹闹叽叽喳喳,搞得会场像个菜市场。
“就定这份词吧,写的‘愿做春风,送你朝霞’。”
他话音刚落,坐了一圈的“作词家”马上反驳。
“可我觉得‘暮色归来,不辞辛苦’更像柏老师。”
“为什么不选那份‘雨后彩虹,正是晴天’,明明这词更适合歌颂柏老师。”
“没有为什么。”
厉劲秋完全不温柔,一点儿也不想跟这群年轻人沟通,保持着自己的专横独行,“我是《桃李》作曲人,听我的。”
学生们一脸不高兴,如果不是厉劲秋作曲,估计他们得当场起义。
“因为柏老师喜欢春风。”
温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钟应刚结束了二胡合奏,就听到了厉劲秋惯有的蛮横。
“他不喜欢学生去歌颂他的辛苦、劳累,他只想做一缕春风,在我们感受不到的情况下,给我们带去温暖。”
钟应拿过另外几份歌词,里面为《桃李》写下的句子,都是学生角度的感悟。
老师很辛苦,老师付出了一切,他们应当铭记终生。
唯独厉劲秋选的歌词,站在了柏辉声的角度,描绘了一幅美好的景象。
老师是春雨、老师是春风,润物细无声,育人轻无痕。
钟应说完,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学生们,都重新拿起了春风春雨的《桃李》。
歌词朴素,只有美好的景象,细细品读,确实字字都像他们印象中的柏老师,又不禁红了眼眶,偷偷抹泪。
确定了合唱最后的歌词,厉劲秋终于功成身退。
他和钟应并肩走出会场,看着学院绿树成荫,叹息道:
“当老师也太不容易了,我以前跟这么多顶尖乐团打交道,都是我说了算。”
大作曲家强烈的自信自负,在乐团一次次妥协之中膨胀。
钟应笑着说:“那是因为乐团的人,都知道你的脾气,也清楚你的能力。但是,这次纪念音乐会,以学生们为主,无论你是作曲家还是演奏者,都得为柏老师着想,他们才会信服。”
这不是凭实力的舞台,而是充满了尊敬和悼念的会场。
厉劲秋再厉害,拥有再多的荣誉,都会受到本能的排斥。
因为他不是柏辉声的学生,决定的优先级别甚至在钟应这个内门弟子之后,必须拿出充足的理由,才能打消学生们的不赞同。
厉劲秋受教了。
他笑着跟随钟应,听着钟应聊二胡合奏的排练。
走着走着,他发现不是离开学院的方向。
“去哪儿?”他问。
钟应说:“你不是想看大家为遗音雅社找回的乐器?就在学院的乐器室里。”
清泠湖学院坐地宽广,说是乐器室的地方,却单独建成了一
座平房,装载了严密的三防系统。
钟应请了管理员打开大门。
厚重的防盗门嘎吱作响,立刻展现出了里面满墙满室的乐器。
厉劲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过去的闲聊借口,竟然真的得到了满足。
他诧异的看着这间乐器室,觉得自己来到了一间民乐乐器行。
许许多多的雕花琵琶,悬挂在墙上。
各色各式的银弦二胡,安静的摆放。
还有几件落单的青铜钟磬、陶埙,仔细的保管在玻璃柜里。
厉劲秋走进去,竟然还见到一张七弦琴!
他难以置信,“这些全是华人互助会买回来的古董乐器?”
“不止是华人互助会,还有清泠湖商会、学院校友。”
钟应走过去,拿起那只造型古朴的陶埙,说道:“像这种陶埙、钟磬,则是清泠湖博物馆原样复制的文物,送给学院作为教学用具。”
乐器室保存的乐器,诞生时间悠久或者短暂,都因为它们品相完好,能够弹奏,所以没有送去博物馆当作展览品。
“清泠湖学院的老师们,每一年都会为这些琵琶、二胡寻找新的主人。”
钟应仰头看着那些珍贵的古董,说道,“哪怕它们暂时找不到主人,老师们也会时不时取出它们,带它们走出乐器室,走进课堂或者登上舞台。”
寥寥几句,厉劲秋都能感受到清泠湖学院对这些乐器的用心。
老师们为乐器挑选主人,又何尝不是在进行着一场默契的传承。
他视线掠过那些雕花琵琶,每一把都拥有相似的模样,彰显着千年乐器流传至今的文化。
但他又看了看那些二胡,心里充满好奇。
冯元庆的二胡,明明是带回了国,怎么还有人不停的往学院送买回的二胡?
于是,他问道:“冯先生的二胡也遗失了?”
“没有遗失。”钟应勾起浅淡的无奈,“只可惜它原原本本的回国,却被烧毁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他并没有说明二胡怎么样遭到烧毁,厉劲秋仍能感受那份忧伤惆怅。
冯元庆失明的眼睛,烧毁的木架、二胡,都是不可弥补的伤痛。
这一室的二胡高高悬于墙上,倒像是许许多多的人,愿意携手往前的象征。
幸好,钟应不是沉湎于悲痛的性格。
他笑着继续说:“所以贺先生为冯先生找到了一把品相极好的黑檀六角蟒皮二胡,后来传给了柏老师。”
“爷爷曾经帮忙修正过琴筒,也说那是一把绝好的民国乐器,不比冯先生原来的二胡差。”
不比原来的差,始终不是原来的。
可这想法只在厉劲秋心里过了一遍,不打算说出来。
二胡的文化底蕴远不如古琴、琵琶,起源于民间艺术,自然也遭了不少轻视。
厉劲秋收起一腔愁绪,感慨的端详乐器室里的二胡。
雕花头的、六角八角的、黑檀红木的。
平时看不出玄机的二胡,齐整整的摆放在一起,连厉劲秋这种门外汉都能看出区别了。
他分辨不出这些二胡的年代,却能感受到空气中燃烧的灵魂。
弦线上承载着音乐,音乐寄托着灵魂。
又在一代又一代主人奏响的旋律里,焕发出新的光彩。
忽然,他视线一掠,看到了空荡只剩固定架的墙面。
“这些空缺的呢?”厉劲秋问道,“是为以后进来的乐器,预备的地盘?”
钟应眼睛放光,说道:“是已经找到了新主人的乐器,留下来的空白。”
他抬手指了指其中一个空缺,“我的二胡,之前就挂在那儿。”
他跟着柏辉声学习二胡的时候,柏辉声甚至想将冯元庆的黑檀六角蟒皮琴传给他。
钟应拒绝了。
他是樊成云的徒弟,已经有了很多爷爷亲自斫制的古琴,再收柏辉声的珍贵二胡,实在是有些浪费。
于是,柏辉声第一次带他来到这里,让他自己挑一把合适的二胡。
那也是钟应第一次见到满墙乐器,震撼于后来者对遗音雅社的执着。
钟应怀念的说道:“我的二胡,是白色马尾弓、银弦红木身,琴头有着灵巧的弯柄,如一轮弯月,琴筒蒙着一张白皙的蛇纹皮。”
“我取下它的时候,这面墙还没那么空,满满的,好像一群无主的乐器,无人问津。”
“所以,乐器室的墙面越空,我越高兴。这次我们二胡合奏,我也见到了许多曾经存放在乐器室的二胡。”
钟应的声音总算雀跃起来,“因为它们的存在,让我觉得这次的音乐会充满了温暖,这也是我这几年,唯一没有感到伤心的追悼了。”
“你经常参加葬礼?”厉劲秋察觉到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追根究底。
钟应漆黑的眼睛看他,声音低沉说道:“一年总会有那么几次,要去和寻找遗音雅社乐器的老人们道别。”
他很年轻,每一次葬礼都是随着师父参加。
那些帮他们牵桥搭线的朋友,帮他们打听消息的朋友,帮他们买下文物的朋友,帮他们出谋划策的朋友,都会历经岁月,渐渐离开这个世界。
他岁数不大,却懂得威纳德教授。
也渐渐变得淡漠了生死,执着于前路。
一些人一些事,在他的记忆里活着。
如果是一场注定的道别,活着的人必须将他们的事业继续下去。
清泠湖学院会场,坐满了聆听的悼念者和学生们。
方兰陪伴在贺缘声左右,为这位许久没有回过学院的老人,讲解清泠湖的一切。
灯光明亮的舞台,清晰照亮了朗诵诗歌的学生。
他们身姿笔挺,像一颗颗幼苗终于茁壮成长为了新的大树。
贺缘声安静的听完,又见无数手持二胡的演奏者登台。
“这都是辉声的学生们。”
方兰高兴的介绍,“领奏的那位,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二胡音乐家。”
一位音乐家培养出了另一位音乐家,确实值得高兴。
而他身后年轻的身影,全是柏辉声从教三十六年来,教导学生里推选的代表,更是令贺缘声震惊。
录像里的学生,带着虚无缥缈的隔阂,可这亲自登台的莘莘学子,却让贺缘声感觉亲近。
因为,不少人手上的二胡,他都有印象。
它们曾经被他看中,买下送回了学院,经过了他师侄的双手,递给了这些学生,又伴随着学生们走上无数的表演舞台。
“师叔,第一排左数第三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叫郭敏。他手上拿的,就是您1993年送回来的马领子二胡。”
“第二排第一个,穿白衬衣的,叫徐琦琦。她拿的,是您1996年送回来的丝弦梧桐木二胡,他给换成了银弦。”
方兰看得清楚,记得清楚。
她一个一个指给贺缘声看,告诉师叔,曾经从拍卖行千里迢迢回到学院的乐器,都得到了妥善保管,寻到了合适的主人。
贺缘声看着那些白弓黑琴,没由来的想起了自己听过的蒲公英。
白色的弓弦,像极了蒲公英散去的小伞,顶着白色绒毛,四处扎根。
却又在老师逝世之后,重新相聚,用他们亲自从老师手上接过的二胡,奏响一首追悼曲。
这一次,没有编钟的声音,却有钟应
的二胡声音。
他坐在第一排,在领奏音乐家的旁边,抱着那把琴头弯月的红木银弦二胡。
那把二胡音色轻快,适合奏响圆润温柔的乐曲,也更适合演奏柏辉声的创作。
三十六位学子,弓弦齐鸣。
二胡弦乐从冯元庆的《万家春色》开始,进入了柏辉声的《山河壮阔》。
一曲曲尽是欢畅爽朗的音调,仿佛会场在演绎一场波澜壮阔的颂歌,而不是送给逝者的悼念。
因为,柏辉声要的不是悼念。
他要这山河安宁,要这春风万家,要这团圆相聚,要这胡弦如歌。
钟应追随着领奏的旋律,在山川海洋的起伏之中,另起了一段悠然的旋律。
旋律一起,便有过半的学生响应,在回荡着二胡弦音的会场,让祖国万里山河与如春茂盛桃李交织。
这样的合奏前所未有,却完完全全的传递着学生们的心意。
这春风春景有你。
这桃李飘香有你。
这壮阔山河有你。
贺缘声怀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坐进会场。
却没想到,听见的不是学生们的抱头痛哭,而是对柏辉声信念的延续。
他们想对柏辉声说的话,终于原原本本的说尽。
那些未能说尽的话,随着这春风山河桃李,也会慢慢传递。
贺缘声听过无数冯元庆学生的话语,再听到更年轻的学生,一声声于琴弦之中呼唤着柏老师,眉目变得温柔,眼眶又泛起了热泪。
“这就是辉声的期望吗?”
他低声问道。
方兰笑中含泪,“是的,师叔。”
“这也是师父的期望吧。”
他肯定说道。
方兰擦了擦泪水,说道:“一直都是。”
他们一直一直期望与学生们一起,永存朝气,共建山河。
初心不改,虽远不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