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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贺缘声没有音乐天赋, 但他一生都活在音乐里,自然能够懂得一首曲子的优劣。

在他心里,冯元庆的乐曲, 永远是最好的。

他常常聆听冯元庆奏响二胡, 也常常欣赏柏辉声的演奏。

但他还是第一次,在两个人都过世之后, 通过视频录像,去倾听柏辉声演奏冯元庆的乐器,还有古琴、二胡、编钟为之伴奏。

樊成云的古琴, 被称为世界级的艺术瑰宝。他只用七根琴弦, 就能奏响流传华夏五千年的韵律。

方兰的二胡自小练就, 又在与柏辉声相识之后, 学习了冯元庆的按弓揉弦,自然深得冯派精髓。

更不用说钟应敲响的编钟, 古往今来,金石之声以编钟为尊,他敲响了那套复制于战国的青铜乐器,这方天地就当受他掌控。

舞台上三个人用乐器奏响的音律, 都应该让人忘记乐器本身,只能记住他们唤醒的春色。

然而,在贺缘声苍老的耳朵里, 他总能辨别出柏辉声的二胡弦音。

柏辉声的颤弓,与他记忆里的冯元庆一模一样。

柏辉声的滑音,有着和冯元庆相似的圆润回旋。

即使这首乐曲,由四位音乐家完成,在贺缘声眼里,仍是他心爱的师侄, 在重奏冯元庆的曲谱,歌颂着一场看不见的人,重新看见的春天。

渐渐,《万家春色》温暖明媚的演奏结束,柏辉声笑着收回了二胡的琴弓。

贺缘声迫不及待的想要录像继续,想要听早逝的师侄说些什么。

可是,柏辉声停在那里,视线温柔看他。

那双眼睛,仿佛真的透过了投影幕布,见到了端坐于舞台下的贺缘声。

礼堂里仍旧回荡着浅淡旋律,但贺缘声之前急切想要离开的心情,已经被投影上的温柔凝视击碎。

他只想等着演奏结束,带走这段录像。

去认真听一听,他没能了解过的事情。

“叮!”

清脆的编钟响声,好似一种信号,让古琴与二胡变得激昂。

钟应不再持续地敲击钟体,而是静静站在编钟旁边,等待着琴弦掀起狂风骤雨,等待着二胡发出嘶鸣咆哮!

刚才如沐春风的演奏,忽然变换了一种与之相反的旋律。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贺缘声,被惊得骤然转头,直愣愣的看向舞台,盯着这群疯狂的演奏者。

樊成云的手指,于七弦之上,抚出悬崖绝壁,万丈深渊。

而方兰长弓顿勾于银弦,宛如飞禽走兽,轻盈越过绝壁,居高临下的呼喝。

他们演奏的旋律,毫无疑问的摄住了礼堂老人的全部身心。

可这乐曲激昂高亢,却谁也挡不住,钟应抬眸举槌,毅然敲下的声响。

叮!

叮叮!

咚!

简洁有力的钟声,胜过了古琴万千弦动和二胡缕缕白丝。

仿佛有人立于悬崖峭壁,面对劈头盖脸袭来的暴雨,面对露出锋利獠牙的猛兽,作出了掷地有声的回答。

贺缘声没法忽略编钟。

哪怕古琴与二胡编织出了心弦颤抖的危机,他也能准确的抓住编钟传递的坚定。

那一声声的坚定,犹如矗立于山巅悬崖的可靠脊梁,令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冯元庆。

“mi、sol、la。”

“角、徵、羽。”

遗落在记忆里的音乐,曾在残缺的希声上反复敲响。

年轻而高大的冯元庆,拿着钟槌,每敲下一个音,都会模仿出下一个音的调子。

断断续续、时响时哼的曲调,伴随着冯元庆对他的教导。

师父说,这首乐曲劝告着远在他乡的游子,秉承高洁的志向。

师父说,无论遭遇什么苦难,面对怎样的狂风骤雨,都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无愧于心。

钟应敲响的编钟,发出独特清脆的钟响,和冯元庆亲手敲动编钟的记忆,逐渐重叠。

贺缘声坐在那里,听着舞台上的演奏,想的却是冯元庆的教诲。

他几乎就要在震耳的音乐里问出声——

“这是什么曲子?”

他的回忆却率先回答道——

“《猛虎行》。”

钟应在古琴二胡合奏之中,泠泠敲响的,是《猛虎行》的旋律。

更是冯元庆教导贺缘声,不能屈服于强权艰险,不能妥协于旁门左道,一定要秉承信念的声音。

贺缘声忘记了。

他忘记了师父秉承的信念,他只记住了仇恨,恨那天道不公,伤害了他最珍视的人。

贺缘声孤零零的坐在礼堂,他的情绪随着乐曲变得恍惚茫然。

他对遥远的东方大地,充斥着怨怼。

可是他为之鸣不平的人,却叫他:“向前走,去看光。”

即使,那个人早已见不到光明。

音乐扰乱了他的心神,编钟清晰的调子,在一片纷乱杂芜之中,缓缓改变了演奏的方式。

它从一声一顿的旋律,逐渐连续成一段长音。

又悠悠闲闲的降低了音调,难以辨明。

很快,古琴与二胡合奏的乐曲,恢复了最初的温柔和煦。

好像一个人,走出了猛虎低哮的山林,度过了艰难困苦的黑暗,视线重新开阔,见到了大地回春的美景。

贺缘声茫然的情绪得到了缓和。

他能听到蓝天,听到白云,听到润物无声的春雨,一滴一滴地滋润路边的野草。

钟声轻柔震颤的钟声,不再是清晰的回响。

坚硬的青铜乐器,荡起难以想象的柔和,宛如一阵千年前的微风,拂过一片草原,在无情又缱绻的沙沙风声之中,卷起了更为弱小的生命。

贺缘声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去寻找钟应的动作。

因为,除了动作,他无法确定这套编钟还在演奏。

钟槌轻轻掠过青铜钟体,将它的响动,藏在了如沐春风的古琴弦里,隐匿在了湖水波荡的二胡弦中。

贺缘声必须很努力,用眼睛去凝视,才能感受到若隐若现的旋律,才能找出比风声还要轻微的声音。

它细细碎碎,仿若细细碎碎的绒毛……

不,更像是比摩擦绒毛更轻的动作,才能发出的声音。

在贺缘声的心中,编钟就该气势恢宏、震慑四方。

但钟应的演奏,偏偏在春风细雨之中,让他听到了青铜乐器的温柔。

他好像看到了无数拥有绒毛的小动物,经历了长久苦难的寒冬,从冬眠中苏醒。

它们招摇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皮毛,在古琴铮铮弦乐中舒展四肢,又在二胡连续快弓里拔足狂奔。

柔软绒毛刮过路边浑身倒钩的苍耳,沾染上了许许多多粗糙的种子,让坚硬外壳保护的脆弱生命,得以去往想去的土壤。

足蹄间沓出的微微清风,又吹散了湖泊旁颤颤巍巍撑起绒球的蒲公英,让白皙胜雪的冠毛,飘向很远很远的前方。

贺缘声止不住脑海里的想象。

动物们途径苍耳、蒲公英,似乎见到了更多更奇特的植物。

它们都无声无息的散播着种子,就像在无声无息的传递着希望。

樊成云指尖划过丝弦,春色依然在礼堂回旋。

方兰手中银弦,也随之弓长吟,为这美好的美景,增添欢声笑语。

唯独那套庞大宏伟的编钟,声音清浅如水、浅淡如风,始终令贺缘声想起那些微不足道的植物,在春天进行着微不足道的播种。

有垂髫杨柳,迎着春风,柳絮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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