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听着,厉劲秋忽然觉得不对。
钟应开了伴奏?
如果不是伴奏,一张十弦怎么可能同时弹出琵琶和二胡的声音?
他竖着耳朵再仔细的听——
好家伙,里面还有类似马林巴或者三角铁的敲击音色,夹杂在模糊的伴奏里,一时之间难以辨明。
厉劲秋哑然一笑,原来钟应也会开个伴奏,一个人模拟音乐会排练。
他饶有兴致的双手环抱,依靠着长廊立柱,专注欣赏这曲独特的十弦与录音的演奏。
钟应的十弦,弹奏得流畅,一如厉劲秋记忆里顶尖的天才。
可是,琴声渐低,顺着乐曲逐渐高亢,他反而弹得犹豫起来,仿佛这首乐曲并不完整,还需要他一点一点去改变旋律,才能实现最完美的配合。
渐渐,伴奏在乐曲的尾声处消失。
十弦琴音如流水般归入自然,只剩下了庭院呼呼风声夹杂着鸟鸣。
“秋哥?”
一声惊喜的呼喊,声音不大,却足够安静院落里的人听得清楚。
还在思考伴奏里录了些什么的厉劲秋,顿时回神,勾起温柔的笑。
“啊,下午好。”
钟应时常在院子里试琴。
比起封闭的音乐厅或狭窄的琴馆,雅韵澄澈清泠的弦声更适合开阔自由的天地,也更适合研究遗音雅社留下来的曲谱。
厉劲秋走过来,见到了钟应播放伴奏的笔记本电脑和外接音响。
他问:“你在弹什么?”
“一首没能完成的曲子。”
钟应将雅韵安顿在琴桌上,伸手按下了播放,刚才响过的伴奏,再度泛出幽幽的前调,是忧伤低沉的二胡。
可是二胡的旋律,并不如厉劲秋印象中凄厉,它慢慢变得激昂高亢,宛如天空群星闪烁、草原万马奔腾、山河白浪银川,海洋恢弘壮阔。
这是厉劲秋从未听过的旋律。
很快,清晰的琵琶弦盖过了二胡,演奏者双双点挑出一阵长音,顿时扬起了满庭的欢欣鼓舞,仿佛这首曲子特地庆贺繁华盛世,庆贺合家团聚或者祥和太平、万众一心。
厉劲秋仅仅听着音响播放的伴奏,都能完美补上刚才钟应的琴声。
“它叫什么?”
他充满兴趣,浑身热血沸腾,沉醉得难以自拔,“它太美了。”
钟应很高兴他能喜欢,笑着回答:“它叫《景星》,又叫《宝鼎之歌》。”
乐府诗里满是忠君爱国、迎神祭祀的诗词,这首《景星》则是歌颂祥瑞,庆贺国有明君、百姓安居的祭祀歌。
他说:“遗音雅社定了许多的演出曲目,唯独这首《景星》一直作为演出终曲的备选,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登上舞台。”
《景星》是遗音雅社的期望。
他们期望战火平息,景星显见,盛世太平。
所以才
会挑选了十弦、编钟、二胡、琵琶、筑琴共同演奏,作为一首饱含和平愿景的乐曲,献给战火纷飞的祖国大地。
“可惜,十三弦筑的演奏者一直没办法弹奏出最完美的《景星》。”
钟应避而不谈宁明志,伸出手暂停了播放,“而且,沈先生也觉得谱子有很大的问题。”
他拿过鼠标,将录音伴奏的进度调整到后方。
不一会儿,重新出现的音乐,奏响了乐曲的**。
厉劲秋能听到钟磬金石之音,恢弘绵长。
能听到琵琶轮指,震烁四方。
但是一片慷慨激昂的演奏,缺少了一些该有的东西,以至于乐曲辉煌又空有辉煌。
“配器好像过于主次不分了。”
他皱着眉,凭借他多年作曲的经验,努力去寻找这首《景星》的缺憾,“这一段不管是琵琶为主,还是二胡为主,都没法表现出你说的那种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景象,很混乱,很吵闹。”
庆祝应该热闹,不该吵闹。
厉劲秋精准的评价,令钟应神色欣喜。
“你果然能够听出来。”
他非常高兴能够找到一位专家,“沈先生说,这首曲子本该由筑琴为主,所以筑琴没法担主的情况下,怎么修改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你现在听的录音,是师父和一些音乐家做出的尝试,也是师父交给我的任务。”
钟应又拖拽了进度条,“到了第二乐章,师父加入了七弦古琴,试着弥补筑琴声音太弱的缺点,你听听看,这样是不是会好一些?”
悠扬恣意的乐曲,走向了琴瑟和鸣的温柔缱绻。
七弦古琴的弦音,领着那些纷乱乐器,达成了一个简单的融合。
厉劲秋随着琴弦舒展灵魂,感受到清风拂面、白云蓝天,音乐与眼前静谧安宁的绿树溪流相映成趣。
他笑着说:“很美。”
但是他精益求精的作曲本性,依然帮助他听出了里面不和谐的杂音。
他说:“樊大师的古琴在里面非常好。可就是因为太好了,导致演奏的缺点变得难以忍受又突兀。”
他皱着眉,无情点出了那个缺点。
“刚刚那段,里面有一种特殊的乐器,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它是什么,就是那个噔噔噔的……”
厉劲秋完美模仿了特殊的音律,本着专业的批评态度,严肃说道:“这是马林巴还是扬琴?我不太熟。但它实在是太糟糕了,电流干扰的杂音跟它一比,都变得能够忍耐。”
钟应闻言,默默点了暂停。
然而,音乐可以暂停,却暂停不了厉劲秋的专业。
他视线一瞥电脑,“你做的混响吗?那个噔噔噔的存在,听起来太难受了。”
钟应立刻揽下了“难受”的过失,“这确实是我做的混合,可能是我没做好……”
“不。”厉劲秋马上澄清自己的观点,“跟你做没做好没关系。重要的是弹奏这个乐器的人没弹好。”
他挑剔症犯起来,就算是久负盛名的音乐家都常常被他气死。
厉劲秋皱着眉大肆抨击,“这人对这个特殊乐器根本不熟练,我听懂了他的旋律,可他演奏一塌糊涂。”
忽然,他想到了绝佳的举例对象,傲慢的伸手指了指电脑。
“他弹奏的水平跟楚慕差不多,空懂得旋律,根本没有任何的技巧,恕我直言,他和樊大师一对比,平庸得像一场灾难。”
厉劲秋不过是真诚客观的阐述专业感想,却没有得到钟应半句反驳或者赞同。
庭院流水潺潺,风声轻呼,钟应听完神色低落略带悲伤,眼神痛苦的仰视这位实话实话的批评家。
厉劲秋本能在沉默中感受到危机。
他欲言又止,更加详细的抨击还没出口,见到钟应脸色苍白,他不得不声音温柔的困惑问道:
“……谁弹的?”
钟应苦笑一声,“我的爷爷。”
厉劲秋整个人像是踩在地雷,瞬间引爆,瞠目结舌。
满心山洪暴发、泥石流奔腾、世界即将核平,坏了坏了坏了!
可钟应干笑几声,无奈的认可了大作曲家的观点。
“爷爷确实没有音乐天赋,你说的没错。”
他站起来,走向身后的琴馆,“秋哥你等等。”
钟应的身影消失在复古的琴馆大门。
厉劲秋站在原地,远远能见到那张遮盖在室内阴影中的彩色遗像。
他对钟应了解不多,可他听樊成云说过:钟应的爷爷林望归是一位优秀斫琴师,他寻找了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多年,连樊成云也不过是后面才加入帮忙。
没有人比钟应的爷爷执着。
所以,钟应从小就耳濡目染的执着。
厉劲秋站在琴馆门外,觉得自己没有踏入这间林望归琴馆的资格。
他后背浸湿冷汗,只觉得彩色遗像上老人的目光,如同一根一根针,扎在他胡乱评价的嘴巴上,令他痛苦不堪。
他想过去解释道歉,又觉得解释道歉显得虚伪。
正当他进退两难的时候,钟应走了出来,抱着一张独特的琴。
那琴细颈窄箱,绷紧了十三根琴弦,暗红漆木崭亮如新,琴头绑着红色中国结穗子,看得出钟应十分珍惜它。
“这就是你说的特殊乐器——筑琴,是爷爷根据史料仿制出来的。”
钟应云淡风轻,微笑着展示这张失传已久的筑琴。
厉劲秋满脸懊悔痛苦,“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
钟应笑着取下筑琴旁悬挂的细长竹尺,反倒是安慰起厉劲秋。
“爷爷不在乎这个,也不会怪你说了实话。因为他很多次跟我说,自己没有音乐天赋。”
他将筑琴抱于怀中,右手轻持竹尺,敲击琴弦。
筑琴发出的噔噔声,如手持琴竹敲击的扬琴一般清脆,又远比扬琴低沉悲伤。
钟应语气怀念笑道:“但是,他做得一手好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