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寂静在整个车厢里蔓延。
桑未眠坐在后面更宽敞的座位上,她身上的毯子是顾南译刚刚给她的。
他今天开的车是之前桑未眠开过的那辆,车子里有属于他的那种让人安心的红茶味道。
两人彼此都没有说话。
桑未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刚刚那一瞬间下意识地那样叫他。
过去,只有他们很亲密的时候,她才肯那样地叫他。
车台上有一个摇脑袋的手办玩偶,在夜里不明朗的光影交错里随着车子的行进有规律的晃动。
窗外的冬日特别的单调,只剩无数的光秃秃未长出任何枝芽的梧桐树在重复地倒退。
所有一切都回到了一种缄默不言的状态。
深邃的夜里没人承认旧情难忘。
他们和平地又同乘在一辆车子里。
这次,他开的车子像是压了速,在夜里缓慢又平稳。
像是易爆炸的火山口被一阵和煦的春风熄灭。
那让桑未眠有些陌生。
他从来如疾风骤雨,不会像现在一样平稳地像是给什么重要人物开车。
可能时间也会改变一个人,也有可能桑未眠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的了解他。
“真不去医院?”他在一个路况缓慢的转弯口单手带着方向盘这样问到。
“不用去的,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桑未眠诚实地回他。
“那随你。”他稍微给一点油,驱车上坡。
等到车子上完坡之后,他又飘了一句出来:“我二舅姥爷他侄子的四姨夫家的邻居前几天过世了。”
“啊?”桑未眠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到这听上去关系很远的这位邻居上去。
她从脑子里搜刮了一圈,最后还是客随主便地回了句:“那好可惜,是怎么一回事啊。”
“还能怎么回事,有病拖着不去治呗。”
桑未眠:……
在这点她呢。
桑未眠:“我之前去过的,没什么问题,医生也就是给我开点药。”
她说完后,眼神落在前面驾驶室人的后脑勺上,又移回来,“你也知道的。”
他从前不也抓着她去医院看过吗。
像是佐证她没撒谎。
顾南译问她:“那你药呢?”
桑未眠有点心虚,她不舒服了就吃一点,没事的时候不知道把它丢哪儿去了,这个问题得等她想到她把药丢哪去了才能回他。
“我问你话呢桑未眠。”
等红灯的时候他停下来,回过头来拧着眉头问她,“你就是这样去打理自己工作室的生意的?”
他的意思是说她不善交际,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明明是他性格毛躁,等人思考的时间都等不了。
桑未眠:“你又不是我客人。”
顾南译:“是你客人你怎么样?”
桑未眠:
“那我会更热情一点。”
“你就这么唯利是图啊?”他拖长声音,如果不是红灯变绿了,桑未眠猜他肯定还得说她。
他最后在红灯和绿灯倒数之际转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她,“你那药找得到才怪了。”
他跟蛔虫似的。
桑未眠沉默,算是承认。
车子重新发动,他依旧唠叨道:“胃是靠养的,你不舒服,可以不吃那个牛肉。”
桑未眠:“我是吃了后才发现不舒服了,后来我就吃的少了。”
顾南译:“你总有理由。”
桑未眠:“那顾姨那么热情,我总不能一点都不吃吧。”
顾南译想起晚上那局,她多数时间都在那儿坐着,很明显就是为了桑家和顾婷女士的关系过来的。
顾南译:“往后这种局,不想去就不去,一帮没什么正经工作的太太,他们聊的那些话题,你不会感兴趣的。”
桑未眠想了想:“也不全是,我今天看到好几样藏品,收获蛮大的。”
“是是是。”他扯扯嘴角,她就爱那堆石头。
“那你现在,胃好受些没?”他从反光镜里看着坐在后座人的脸,见她脸色稍霁。
“好多了。”她刚刚被顾南译转移了注意力,这会反而感觉没多大问题了。
像是觉得自己让前任看到自己脆弱有些挂不住面子,桑未眠又解释说:“这次是意外,大部分时间我比较养生。”
“养生?”他提高嗓音,含笑,“比如抽烟?
“比如长期伏案?”
“比如经常熬夜?”
“比如大冬天非得买雪糕吃?”
……
他列举她罪状列举到人都插不进话去。
桑未眠承认,他说的那些,的确是她的一些不好习惯。
她爱在夏天不打空调吃火锅,也在冬天的街头吭哧吭哧吃雪糕。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桑未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以为只是一场荒唐的那些岁月时光里,他真实地入侵过她的生活,了解了她的脾性,也摸清她的习惯。
“我变了。”桑未眠眨了眨干涩的眼,语气像是对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说到,“我长年纪了顾南译,我现在对生命很珍惜,也不用那样拼命地赚钱,我回到桑家了,不用再过跟过去一样的生活了。”
那是过去的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未来,桑未眠称它为现在。
虽然现在,她的烟瘾依旧没戒,她也仍然还长期伏案熬夜画图、打磨石头,她也偶尔胃疼,但她说的也不全是假话。至少现在,她不用那样捉襟见肘了。
……
说起桑家,说起她生意来,前头的人又问到:“你工作室开哪里了?”
桑未眠:“月明湖后面。”
顾南译:“桑家给的钱?”
桑未眠点点头,没说话。
车子里又有片刻的安静。
而后他又出声
:“作为让你嫁给晏家的回报?”
桑未眠沉默了一会,又回他:“不止那个工作室店面,品牌的推广和代言也是借了桑家的势。”
“还有呢?”顾南译掂量了一下。
“还有一些设计师和收藏家的人脉。”桑未眠想了想,补充道,“去展馆的名额也是桑先生托人搞定的。还有后续买原材料的钱,他和瑞城那边的矿石老板说好了,我拿多少都是挂他的账的。”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桑未眠觉得桑城杨已经挺大方了。
“行,我知道了。”
他没头没尾地丢下这样一句。
桑未眠想问他问这些干嘛,他却先于她问话之前停下车子,“到了,下车。”
“哦。”桑未眠拿起自己的相机包,一抬头,发现自己没在小区的楼下,而是来到了一个低矮错落好似别墅区一样的停车场中间。
“这是哪儿?”桑未眠辨认了一会也没看出来。
“医院。”他像是有事,简短回了她一句后自然而然地从兜里掏出来一只手机。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他混不吝的声音压下来,变得谦和了些:“杨老师,我到了,您直接在科室是吧,好,我过来。”
桑未眠还楞在原地,她打量了一圈周围的建筑风格,不同于往日医院白色的外墙和简单肃穆的建筑风格,这儿更像是个楼层不高的度假酒店。
她猜想应该是个私立医院。
“走吧。”他打开车门,又把刚刚桑未眠盖过得那个毯子拿出来,从后面撵着她。
“我一定要去吗?”桑未眠身体没动,回头说。
“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怎么跟我妈交代。”他随手把车门关上。
“是顾姨让你来送我的嘛?”桑未眠这会明白过来,她就说顾南译怎么会突然出现。
顾南译楞了一下,看向远处,嗓子里“昂”一声,算是默认。
桑未眠看着他。
“赶紧的,我都冻死了,往里走走,晚点我还有事。”顾南译先行往前进去。
他言语里是对她碍事的嫌弃。
桑未眠只好跟上。
医院走廊宽敞明亮,即便是夜里也还有很多的科室灯还亮着。
桑未眠经过科室门口,看到墙面上挂了好多科室医生的介绍,都是专家级别的。
顾南译轻车熟路地找到人。
坐在里头的医生头发半白,见到顾南译他们进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是打趣他:
“你小子,着急忙活地把我叫过来,我刚和你师母在一旁吃晚餐,中途走了还被她骂了。”
“下次专程给您和师母赔罪。”顾南译站得挺规矩的,“杨老师,您帮忙看看。”
那老医生这才把眼神落在桑未眠身上,请她坐下,问她是个什么情况。
桑未眠把既往病史和往常配的药都说了,而且强调了一下她现在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杨医生听完后皱皱眉头:“胃镜做过吗?”
桑未眠摇摇头。
杨医生:“那要约一个看一下。你刚刚说的原先这个药见效是快的,但对胃还是有一定伤害的。我的建议是先给你开一些舒缓的辅助消化类的药物,然后我们在结合胃镜的结果来确定治疗方案,你觉得可以吗?”
杨医生这么一说,原先没把这当一回事的桑未眠这会倒是有点紧张:“医生……我那不是老胃病嘛,好多年了都这样,应该不会是什么大问题吧。”
“问题大不大要看你有没有放在心上。”杨医生都还没有说话,顾南译就先说道,“你要是乖乖听杨老师的话说不定还有救。”
杨医生在那儿顺手抄了个学术书刊抡了抡说话的人:“你小子怎么跟我病人说话呢。”
他教训完顾南译,又转过身来对桑未眠说:“我看一下排期,给你约早点。”
桑未眠其实对做胃镜有点抵触。
顾南译这会像看穿她似的,在那儿问着杨医生:“杨老师,全麻的吧?”
“那当然。”杨医生看着系统上的排期,“无痛感的。”
他转过来,看着桑未眠:“小姑娘,那就给你约半个月之后,我先给你开点药。”
事到如今,桑未眠也算是半个赶鸭子上架,她算了算时间,手里没有着急的稿件,她点点头:“好的。”
“好,那我给你约上了。”杨医生点了点电脑的系统,又继续说道,“你这种情况总是反复的话还是要引起注意,平日里饮食要规律,还有就是,心情上面要保持愉悦。”
说完后,杨医生把架在鼻子上的眼镜微微下拉,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越过镜片看着桑未眠:“这不是这小子经常惹你不高兴?”
桑未眠碰上杨医生的表情,发现他可能把她想成和顾南译有那样的关系,她欲解释几句。
“我惹她不高兴?”站在身后的人插着个兜,懒洋洋地发声到,“她惹我不高兴还差不多。”
“况且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先于她解释了。
杨医生用“你小子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的表情看他,完了之后又扯了张拿药的凭证出来,递给顾南译:“你晓得你为什么一直单身吗?”
顾南译随手接过凭证:“谁一直单身了,追我的姑娘不要太多。”
“再多也没用,你还不是单身。”杨医生落井下石,“那药去了。”
他说完后收拾东西要下班的样子。
桑未眠猜想看他和顾南译说话的样子可能是顾南译专门让他过来跑一趟的。
她还挺不好意思的。
——
杨医生走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科室。
顾南译把单子交给护士,而后就靠在长廊边上等着。
桑未眠全程安静地站着等着。
顾南译看了她一眼,她刚好站在柔光色的射灯下,黑色的长款大衣吸收了不少灯光后她白皙的皮肤这才温和起来。
她的鼻子很精巧,嘴唇也饱满圆润,光看她下半张脸,是那种乖巧的长相,甚至还有些明媚。
但她的眼睛就很坏了,半开双眼皮微微下垂,不管她有什么样的情绪,那双眼睛里总是毫无波澜的。顾南译有段时间见到她总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个鬼怪奇谭的电视剧。
“为了满足欲望,你准备付出多少代价?四肢、五官?第8号当铺接受任何物品的典当,包括你的灵魂……[1]”
他猜想桑未眠搞不好把自己的情绪当了。
但他又没想明白她又以此为代价来获得什么欲望的满足了呢。
他从前以为她喜欢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不是总说,没有女孩子会拒绝珠宝的吗?
他去欧洲淘了几串还能拿得出手的首饰送她,她倒是挺高兴的,但没过一晚就被她拆了。
她喜欢首饰,喜欢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但不是拿来戴的,也不在乎于他们在市场上被衡量的价值,而是拿来学习和研究的。
她那个时候才入行不久,拆拆补补几个晚上,最后支支吾吾一脸抱歉地说,她学艺不精,有个链子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手法,她想仔细研究研究,谁知道拆了后再也焊不上了。
他难得看到她有这样的情绪,拉她过来,笑盈盈地问她:“还有我们桑未眠不知道的事呢。”
“抱歉啊。”她是真诚道歉。
“抱歉什么,不过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他随便杜撰了一个由头,大几十万的东西被他说成地摊货,但他就爱哄她。
什么样的情绪他都接受的。
高兴、嗔怒、沮丧、遗憾。
什么都好,只要是她的,他全部接纳。
但这些情绪里,他最喜欢的还是她高兴。
她眼睛的冷和鼻子嘴巴的甜美是那样矛盾,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矛盾的存在,才让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早春的太阳——还透着凛冬的孤寂,却又让人觉得四季充满重新启动的生命力。
“桑未眠。”他没来由地出声叫她。
“嗯?”她转过来。
没有过去那么锐利和青涩了,穿衣打扮更成熟了一点,他猜这三年她在国外应该学了不少的东西。
“怎么了?”她追问道。
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出声叫她,正好这会儿护士把药拿过来了,他从护士小姐姐手里拿过药,“你药到了。”
“哦。”桑未眠走过来,接过药,问到:“哪里可以付钱呀?”
“钱付过了。”护士小姐姐微笑。
“啊?我没有付啊……”
桑未眠还没有说完,手臂就被顾南译抻着往外走,“杨老师账户上给你划了。”
桑未眠被拉着往外走:“还可以这样的吗?”
“医院都是他开的,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唔。
这样霸道。
桑未眠后知后觉地跟上去,身上还披着他刚刚给他
的毯子:“那我也不好不还钱吧,好大一个人情啊。()”
纘坓??敫?屐??屐暏?葶??炍?“???()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桑未眠:“杨老师啊。”
顾南译停下来。
桑未眠急刹车。
他比自己高,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看。
这眼神把她看的发毛,她往后退了半步。
顾南译:“桑未眠,带你来医院的人是我。”
他那表情好像在说:麻烦你搞清楚还人情的对象是谁。
哦,对。
桑未眠掏出手机,点了几下。
顾南译的手机就亮了起来。
他掏出来看到信息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他收到一笔转账。
桑未眠:“我看了凭证上的医药费,应该没差吧。”
转得还挺快,这么想跟他划清界限?
顾南译:“那麻烦你把车费也结算一下。”
桑未眠难得有大表情的脸此刻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车费?”
顾南译耸耸肩:“不然我图什么?大半夜不回去睡觉送你回家。”
桑未眠:“是你说顾姨让你送我的。”
顾南译:“是啊,但你可以拒绝。不过你已经接受了我的服务。不好意思,桑未眠小姐,我的服务是收费的。”
桑未眠:“你缺这点钱?”
他头微微一倒:“谁会嫌钱多呢。”
桑未眠深吸一口气。
她觉得一码归一码,这一码他出于自愿,她不想当冤大头。
她转头就走。
顾南译:“干什么去。”
桑未眠没说话,往前走。
顾南译:“毯子。”
桑未眠折回,把毯子从身上拿下来,塞给他,又转身继续往前走。
顾南译手臂挂着那毯子:“桑未眠。”
桑未眠继续往前走。
“桑未眠——”
回应他的只有倔强背影。
他幽幽地在后面拖长声音:“桑哑巴。”
他真的很过分。
桑未眠这会停下来了,她转头:“我叫桑未眠,不叫桑哑巴。”
“你还知道自己叫桑未眠呢。”他像是觉得冷,把夹克外套拉到脖子最高处,露张脸出来,插着衣服兜走过来,手臂上还挂着刚刚她塞过去的毯子,“你再没有反应的话我就叫你桑聋子。”
他说话之间已经走到她身边了。
“行了,上车。”他伸出脚轻轻地踢踢她小腿肚子,“下雪天,不收你钱。”
“你本来就不应该收我钱。”桑未眠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