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晨曦微露,浅浅金黄光影从檐角下洒落。

明窈茫然睁开眼，目光所及，是站在缂丝屏风前穿衣的沈烬。

一身鸦青色销金云纹团花金丝袍衫,衣襟处乃是银丝勾勒的，普天之下，也就宫里的绣娘有这样的手艺。

明窈转首侧眸,透过朦胧飘渺的霞影纱,目光落在沈烬眼角、肩上。

日光穿过纱屉子，似是在沈烬周身落下一层浅淡光影。

颀长影子映照在缂丝屏风上。

明窈忽而想起，昨日沈烬穿的那身，她也从未见过,他那时腰间还系着……

思绪逐渐飘远，连沈烬何时走近,明窈都不知。

她只是怔怔望着前方。

倏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抬起明窈的下颌，那只手修长白净,手背上的伤痕早就不见踪影。

指尖沁凉，似乎还带着晨曦的冷意。

沈烬托着明窈的下颌：“再睡一会，等会我让人送你入宫。”

明窈半边身子抬起,下颌抵在沈烬肩上，她转首,目光和沈烬对视。

明窈轻声呢喃,指尖勾着沈烬玉革上系着的碧玉佩。

“我想吃西街的小馄炖。”

沈烬淡声：“知道了。”

明窈又拽了拽沈烬的玉佩，懒懒打了个哈欠：“我想现在就吃，馄炖买回来就不好吃了。”

沈烬伸手碰碰明窈的耳尖：“知道了，我让人……”

“你不会是想让人将那对老夫妻请来别院罢？”

沈烬垂眸回望明窈，脸上写着“有何不可”四字。

明窈无语凝噎。

半个时辰后,一辆八宝香车缓慢停在小馄炖摊前。

许是天光还没大亮，馄饨摊前的桌椅上空无一人，老夫妻两人坐在锅炉前，一人和面，一人包馄饨。

遥遥瞧见朝自己摊子走来的明窈和沈烬，老人家心口一惊，忙不迭上前又将桌椅擦了一遍。

“客官这边请。”

明窈和沈烬两人衣着不凡，瑰姿艳逸，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少爷。

老人家不敢怠慢，毕恭毕敬道：“夫人和少爷是要吃馄饨吗？”

明窈笑着点头。

柳娘子也爱这家的小馄饨，有时薛琰下了早朝，也会特意买了回府。

刚做好的馄饨皮薄馅多，澄澈的面皮裹着新鲜的汤汁，上面又淋了几滴香油和葱花。

多宝悄声侍立在一旁：“主子，奴才先……”

沈烬贵为一国之君，往日吃的用的都是花了心思的，入口的东西更是有专门的人试毒。

沈烬往后轻飘飘瞥了一眼。

多宝了然，识趣往后退开。

汤汁是大火熬制的鸡汤，浓郁可口，上面的油层尽数撇去，只剩下面新鲜的汤底。

明窈将馄饨往沈烬身前推了一推，跃跃欲试：“你快尝尝他们家的鸡肉馄饨

，满汴京的馄饨我都吃过了，也就他们家的汤汁最是嫩滑。”

老人家在一旁听见，笑着道：“夫人真是好眼光，我们家的鸡汤都是家中养的老母鸡，比市集上的那些好多了。”

许是时辰还不到，老妇人一面包着馄饨，一面和明窈细说她家中汤汁的熬制法子。

沈烬目光沉沉落在明窈脸上，眉若黛画，眼如秋眸。

那双琥珀眸子神采奕奕，是不加掩饰的兴奋和愉悦。

馄饨虽然好吃，只是沈烬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又或是心不在此处，他并未觉得馄饨和宫中御膳房厨子做的有何不同。

他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明窈。

结束和老妇人的交谈，明窈兴致勃勃望着沈烬：“如何？”

沈烬不动声色颔首：“不错。”

明窈眉眼弯弯，她悄悄凑近沈烬，压低声音道：“我刚刚偷偷问了老板娘汤底浓郁的秘方，回宫后我也可以试试。”

沈烬扬眉，忽然想起自己生辰那日，明窈为自己做的那碗长寿面。

黑眸涌现点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明窈半眯起眼睛：“你做甚这样看我？你不信我的手艺是不是？”

她恼羞成怒，正想着坐回自己的位子，手腕蓦地让人捏住。

沈烬不动声色将明窈按在原地，不让她离开半分。

“你……”

明窈想要挣脱开人。

沈烬握得更紧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如既往，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波动。

可八仙桌下，两人的手指相握，严丝密缝。

许是听见他们的动静，老妇人扬起脑袋，狐疑往明窈望来一眼。

明窈忙忙低下脑袋。

馄饨摊上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怕引起旁人的目光，明窈只能任由沈烬握住自己的右手。

幸好馄饨用不着筷子，明窈用左手也绰绰有余。

一面吃，一面拿眼睛狠狠瞪着沈烬。

沈烬面不改色回望。

明窈终究比不得沈烬脸皮厚，不多时，她耳尖先泛起薄红。

明窈讪讪垂下眼光。

恰好有学堂的学生路过，遥遥瞧见明窈也在馄饨摊上，几个孩子眼睛亮起，余光瞥见明窈身边的沈烬，又不约而同收回目光。

想了想，还是不甘心，朝明窈跑了过来。

在八仙桌上匆忙放下一把核桃后，又火速跑开了。

明窈笑着朝那几个孩子招招手，替他们结了馄饨账，又低声问起学堂的近况。

小孩子起初还畏惧沈烬，后来见沈烬默不作声，一个个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

一人拉着明窈的袖口，叽叽喳喳像是小麻雀。

“夫子说我学得可好了，假以时日，我也能悬壶济世了！”

“还有我还有我，夫子也说我是好苗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至多宝上前，提醒时辰不早了。

那些

孩子才想起自己还要上学()，N鵺?聟晛???虎?

???????[()]?『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只剩下风声飒飒。

明窈慢悠悠回眸，猝不及防对上沈烬的目光。

他一直坐在八仙桌后，一双如墨眸子从始至终都不曾离开明窈半分。

日光并未落到沈烬肩上，他坐在阴影中，黑眸深邃平静。

明窈谈不上自己心中是何感觉，她探着脑袋凑到沈烬眼前。

日光掉落在明窈眼中，如今又添了一个沈烬。

沈烬挽着明窈的手起身，长袍迤逦在地，拖拽起满地的日光：“走罢。”

捏着明窈手腕的手指并没有松开半分，如烙印刻在明窈手上。

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上，明窈侧身望着沈烬，好奇：“你是不是……从未好好看过这座古都？”

沈烬双眉稍拢。

他生在汴京长在汴京，朝中之事沈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汴京，沈烬却从未心无旁骛看过。

这座古都在他眼中是黑白两色的，唯有明窈的身影是带着光的。

沈烬又一次握紧明窈的手。

长街人人头攒动，明窈悄声挠挠沈烬的掌心。

今日休沐，沈烬不用上朝。

偷得浮生半日闲*，明窈挽着沈烬，从街头走到巷尾。（*选择李涉《题鹤林寺僧舍》）

明窈难得上街，瞧什么都觉得稀奇。或是泥做的小人，或是纸做的风筝，又或是柳条编的花篮。

明窈轻声道：“前面那家的糕点，是依着时令做的，若是春日过来，便能吃到桃花酥，还有……”

身边迟迟等不到回应，明窈疑惑回头，却见沈烬只是盯着自己看。

明窈赧然：“你怎么、怎么总是看我？”

身边的货郎听见，笑着道：“少爷和夫人的感情真好，果真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货郎常在街头巷尾走动，好话自然一箩筐，滔滔不绝，恨不得将沈烬和明窈说得宛若天作之合，秦晋之好。

沈烬难得有耐心，站着听了半日，他转而朝身后的多宝望去。

多宝即刻上前，给了那货郎满匣的银子。

货郎大惊失色：“这这这，用不着这么多。”

他货担上多的是小孩子的玩意，用不了多少钱。

多宝不以为然摆摆手：“多的就当赏你了。”

货郎还想说什么，甫一抬头，明窈和沈烬早没了身影。

马车上，明窈望着满载而归的匣子，哭笑不得。

她在匣中挑挑拣拣，明窈一双眼睛光亮动人：“你买这么多小玩意做什么？”

匣中光是风车，就有十来个。

明窈笑着倚在沈烬肩上：“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旁人说好听话。”

阿谀奉承的话沈烬不爱听，可若是赞自己和明窈金玉良缘的，他却是多多益善。

明窈念念有词：“早知道你这般喜欢听，那我也可以……”

() 沈烬一手抚着明窈的后颈，轻轻捏着，他意有所指：“若是别的话，我会更喜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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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烬目光幽深空远，似一汪深潭。

少顷，明窈蓦地双颊涨红。

沈烬先前那话，换成“别的声音”，兴许更为妥帖。

明窈脸红耳赤，别过脑袋，最后还是气不过，狠狠踩了沈烬一脚，勉强算是泄愤。

沈烬岿然不动，只是搂在明窈腰间的力道又加深了些。

……

漫无目的在街上逛了一圈，回到别院，沈清昭早就睡醒。

小孩子睡眼朦胧，一双乌黑眼睛还蒙着水雾，遥遥瞧见明窈，沈清昭立刻挣开宫人的手，摇摇晃晃朝明窈跑去。

跑至半路，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及时将沈清昭提起。

沈清昭双脚在空中晃动：“……母后，昭昭要母后！”

许是知道自己有人撑腰，沈清昭一手环着明窈的脖颈，一手在怀里掏了又掏，半天才掏出一支蔫巴巴的牡丹花。

沈清昭一双眼睛湿漉漉，他失望垂眸：“我的花花，口渴了。”

他特意从牡丹花丛中挑了最漂亮的一朵，本想着送给明窈。

宫人垂手侍立在一旁，温声笑道：“这是太子殿下亲手为娘娘摘的，怕奴婢弄坏，还特地藏在自己怀里。”

沈清昭面露遗憾：“都是母后不好，母后回来晚了。”

小小的脑袋瓜转动，沈清昭忽然发现不对劲，“母后是不是、是不是又和父皇偷偷出去玩了？”

沈清昭委屈巴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道，“母后为何不带昭昭一起，是昭昭不好吗？”

沈烬冷淡扫了沈清昭一眼。

沈清昭惯会装傻充愣，偏偏这招对明窈而言百试百灵。

明窈受不得沈清昭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笑着安抚沈清昭。

“怎么会呢，昭昭最乖了。”

沈清昭还想同明窈再贴贴，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沈烬轻而易举将沈清昭拎起。

一大一小齐齐转过头去看沈烬。

沈烬从容不迫：“他太重了。”

明窈：“……”

沈清昭：“……”

愣神一瞬，沈清昭挥舞着双臂，嚎啕大哭。

沈烬目光淡漠，他实在不知沈清昭这性子是随了谁，这般的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