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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闻亭丽只好又给力新银行打过去。

“陆先生他不在。”

“请问您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那边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抱歉,我们也不知道他在何处,请问您是哪位?”

闻亭丽慌忙放下电话。

在沙发旁杵了一阵,她重新振作精神进屋,不一会就收拾了两个行囊出来,一个交给周嫂,另一个自己带在身边。

这几乎算得上杯弓蛇影了。

但经历过一次惨痛的教训之后,她再也不想因为一时的麻痹大意让一家人陷入困境,万一这位陆老太爷手段更冷酷,等待她们一家人的只会是更无情的伤害。

这时里屋床上的小桃子也有点动静了,闻亭丽忙让周嫂忙进屋帮妹妹套衣裳。

她自己则留在客厅里焦急地来回踱步,看看墙上的电话架,不死心地再次拿起话筒。

这回却是打给邝志林,谁知邝志林也不在家,接电话的是上回那位中年管事。

闻亭丽踮脚瞄瞄窗外,攥紧话筒说:“我姓闻,待会邝先生回来,麻烦您转告一声: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请他给我回电话。”

偏在这时,有人来敲门了。

声音虽轻,却像响雷一般震得人心头直发颤。

闻亭丽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定下来,沉着地把周嫂往里屋一塞:“别怕,我来应付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从容的样子开门。

谁知外面站着满面笑容的邝志林。

??“闻小姐早。”邝志林举了举手里的食盒,“受陆小先生之托过来看看闻小姐,路上顺便买了几份粢饭糕和豆浆,我记得闻小姐很爱吃这个。”

闻亭丽瞠目结舌看着邝志林。

邝志林笑问:“方便邝某进屋说几句话吗?”

闻亭丽如梦初醒:“方便,快请进。”

邝志林进屋把食盒放到桌上,笑道:“陆老先生今天启程回新加坡,陆小先生这会儿正在码头送陆老先生,所以暂时抽不开身。”

闻亭丽茫然盯着邝志林,有那么几秒,她无法消化他这段话的含义。

邝志林不得不含笑重复一遍:“陆老先生坐的是陆家自家航线的“远新”号,八点钟就会出发。”

闻亭丽整个人震了一下:“可陆老先生昨晚还——”

“是。”邝志林微笑,“昨晚一直在,今早才决定要走,我来,就是想让闻小姐放心:陆老先生从今往后再也不干涉澄少爷的私事,闻小姐不必担心老太爷会找你的麻烦。”

闻亭丽立即转头看窗外,外头那辆车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她又惊又喜。

“怎会这样突然?”她追问,“难道昨晚陆小先生……跟他祖父谈判了么?”

说到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不由得低下去,当着邝志林的面问这些,好像总有点问不出口。

邝志林的笑容有些复杂,没吭声。

是谈判没错,有谈判,就有代价。

昨晚要不是老太爷及时派人相救,陆三爷断乎活不到天亮,肋骨被打断五六根,嗓子里只剩一口气,可三爷还不忘恶人先告状,老太爷一怒之下,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三爷一个耳光。

叔侄俩斗法了这么多次,三爷早已输得一败涂地,昨晚更是连最起码的体面都维持不住了:他是在被窝里被澄少爷拎下床的。这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在睡梦中丢掉性命,而那把悬在他脖子上的利刃,就握在澄少爷手里。

这一情况,不仅陆老太爷想明白了,陆三爷自己也心知肚明,被带到陆公馆的时候他表面上骂得凶,其实早已吓破了胆。

之后,便是长达一整晚的谈判。

老太爷知道小儿子手里已经没什么有分量的筹码,只得仗着祖父的威严出面调停,他承诺,只要澄少爷答应不再追究,无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澄少爷

当时就看着祖父笑了,只是那笑意冷彻心扉。

最后祖孙之间具体都谈了一些什么,邝志林也无从得知,只知道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澄少爷终于答应让手下的人放过了陆三爷,陆三爷灰溜溜将手里北平的厂子全数上交给族里,从今往后,每月只能从公家账上领取固定的分红。

没了陆家的庞大产业做支撑,三爷再没有筹码跟外面的人联合起来斗自己人。

老太爷一方面恨自己大势已去,一方面更恨小儿子不给自己争气,要不是顾念着小儿子已是满身伤,恨不得亲手拿出鞭子狠狠抽他一顿,末了,老太爷让自己的心腹连夜押着三爷回北平的协和医院治伤去了。

刚好邝志林守在门口,一行人出来时,他听见老太爷冷冷对陆世澄说了一句话:“这个小姑娘不简单,祖父只希望你别看走眼。”

澄少爷插着裤兜从容下楼梯,眼里一丝波澜也没有。

至此,邝志林什么都明白了。倘若澄少爷昨夜执意除掉三爷,以老太爷对小儿子的偏爱,势必也不肯放过闻小姐,老太爷虽然身体衰弱,但他手里还有许多得用的老人,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让闻小姐一家人受到伤害,哪怕日夜守护,也是防不胜防。

澄少爷怎愿意因为陆家内部的矛盾连累闻小姐。

当然,这些事没有必要让闻小姐知道。

他只含糊笑道:“陆小先生处理问题一向是能快则快,这次自然更不例外。总之我一大早过来,就是告诉闻小姐不必再为此忧愁。对了,适才就注意到闻小姐穿戴整齐,这是准备出门吗?”

闻亭丽有点讪讪的,她何止是要出门,她还准备放弃这段关系连夜跑路呢。

她忙掩饰性地咳嗽一声:“最近在拍戏,这方面我算是新人,早些到摄影棚里去,说不定能学点什么。”

邝志林点点头:“那就不打搅闻小姐出门了,正好邝某也要赶去办事。”

忽又想起什么,指了指外头说:“听说闻小姐至今一次也没麻烦过他们,其实闻小姐何需如此客套,他们本就是陆小先生为防着白龙帮骚扰派来保护闻小姐的,要用车只需跟他们说一声便是。”

闻亭丽笑而不语,邝志林何等聪明世故,心知这关乎到女孩子的自尊心,也就适时打住了话头。

送邝志林出门的时候,闻亭丽含蓄地发问:“昨晚也没好好谢谢陆小先生,就不知他今日忙不忙?”

邝志林既不说“忙”,也不说“不忙”,只笑答:“陆小先生送陆老先生上船后就会回到力新银行接见各厂子的经理,闻小姐想找陆小先生,不妨直接打他办公室的电话。”

送走邝志林,闻亭丽自行回家,刚巧周嫂也抱着小桃子从里屋出来,周嫂那张惶惑不安的脸,这会儿已是一团喜色。

“谢天谢地!真没看错陆公子。”

闻亭丽瞧见小桃子身上斜挎着一个布包,拉过来一看,里头满满当当全是玩具和朱古力,不免哧地一笑,刚才情况那样紧急,周嫂也没忘记把小桃子的宝

贝都带上。

“一大早弄得像逃荒似的。”闻亭丽把额头抵住小桃子的额头,冲妹妹做鬼脸。

小桃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刚经历了怎样一场思想上的“动荡”,只兴奋得直拍手:“姐姐带小桃子去南京玩。”

“谁愿意弄得像逃荒呢。”周嫂在旁幽幽叹气,“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怪只怪当初乔家人太疯。不过小姐,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呀,陆先生跟乔先生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一个是那样,一个是这样。”

闻亭丽闷声不响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就像昨夜那样埋头扑倒在自己床上,耳边仿佛听到“咚咚咚”的声音,胸腔里的那股悸动,无比新鲜,无比强烈,她有些无措,索性翻了个身看向天花板,眼睛亮亮的。

听见周嫂轻手轻脚把那两件行李送进来,她也没动。

又听见“哒哒哒”的声音,直逼她耳边而来,这才扭过头,正对上小桃子黑葡萄似的的圆眼睛。

小桃子歪着脑袋观察姐姐的脸,闻亭丽忍俊不禁,牵着小桃子的手下床开皮箱,把衣物一一放回衣柜,又预备将包律师的那份合同藏回皮箱的深处,结果一个没注意被小桃子抢了过去。

“姐姐的jie本。”

“这可不是剧本,快松手,小桃子,这东西可不能乱动,这是钱,是一大笔钱。”

小桃子一脸疑惑,她这会儿已经认得钱了,可这明明是一沓纸。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小桃子?过些日子,姐姐就能用它换好大好大一笔钱回来,你要是把它撕坏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没有钱,姐姐过两天拿什么给小桃子买新衣裳和新鞋子?”

她好说歹说把合同抢下来,因为不放心,在小皮箱外面加上了三把锁,确定万无一失了,这才把皮箱重新塞回床下。

***

力新银行。

陆世澄坐在办公桌后,他的对面坐着曙光织布厂的刘老板,刘老板今日是为办贷款而来,一来就在那儿侃侃谈论着自己购买新机器扩大生产的计划。

算起来,这是陆世澄今天上午接见的第四个客人。除了刘老板自己,力新银行的两位经理都明显能感觉到陆世澄有些心不在焉。

每当桌上响起电话铃声,陆世澄都会立即将目光移过去,有一回瞧他们接电话接得慢了点,甚至亲自起身拿起了话筒,只听一句又默然把电话交给他们,让他们来应答。

二人素来喜欢这位情绪稳定的少东家,但面对这一极不寻常的情况,也是一句不敢多问。

刘老板对此浑然不觉,在那儿唾沫横飞说了十来分钟才打住,之后便一脸油汗地等待着。

在他看来,这位年少的陆公子再好说话不过,听人说,去年有几个大学老师辞去了学校里的教职筹办开一家灯泡厂,因手头没有资金,居然突发奇想跑到力新银行向陆世澄求助,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陆世澄竟真给这几个博士放了一大笔款子。

当时他还嘲笑陆世澄是个毫无

眼光的败家子。

这一块市场历来为日商、德商和美商所垄断,中国人拿什么跟人家竞争?岂料仅仅花了一年时间,这家新灯泡厂就制造出了质量不错且价格低廉的灯泡,命名“百姓之灯”,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

这一结局是刘老板始料未及的,这件事却给了他极大的信心。比起那种空有一腔理想的空壳企业,他的曙光丝绸厂可是既有销路又有机器,陆世澄没有理由不给他放款。

滔滔不绝说了一通,陆世澄突然合上文书,站起身来同刘老板握手,刘老板正暗自窃喜,陆世澄却用眼神示意柳经理送客。

柳经理不容分说把他请出去:“刘老板,请这边走。”

他们几个一点也不奇怪陆世澄会拒绝放款,这位曙光织布厂的刘经理前年趁四川军阀作乱囤积了大量织布,织布市场低迷的时候,他坐地起价,不肯救市,如今市场回暖,又大量抛货扰乱布价。

对于这样只顾自己不顾大局的“害虫”,少东家是从不手软的,刚才之所以犹豫了一会,大概是在想要不要干脆做个局把这毫无作为的厂子放倒。

“这位刘老板要是够聪明,就该庆幸少东家最后放了他一马。”

留下来的王经理对着陆世澄笑叹。

陆世澄点点头,但他没兴趣再讨论刘老板,高效率地签署了几份文件交给王经理,抬腕看看时间,再一次把注意力转向电话机。

也不知是不是他瞧得太认真了,电话竟然听话地“叮铃叮铃”响了起来,王经理想也没想就帮她接起。

那头是个女孩,用矜持的语气说:“您好,我找陆先生。”

王经理正要答话,话筒就被陆世澄夺过去了,紧接着,陆世澄对他指了指门口。

【你先去忙。】

王经理忙不迭退出房间。

那边没能听到回应,语气有些疑惑。“喂?您好……”

忽像是捕捉到了这边的什么动静,先是一默,随即高兴地说:“陆先生,是你对不对?!”

陆世澄习惯性地拿起手边的笔和纸,预备回答她的一连串问题,陡然想起自己不论写什么闻亭丽都看不见,脸上的笑意不由一凝。

闻亭丽果然开始一叠声地发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陆世澄对着电话机,好几次懊恼地握住笔,又一再地松开。

闻亭丽俨然觉察到了什么,马上换了个话题,笑道:“你在做什么?刚才我在棚里看到一份报纸有南洋公立大学的招生广告,我就想起你了。”

她的嗓音渐渐低柔下去。

陆世澄默然紧攥着手中的话筒,他知道自己这时该对她说些什么,可恨自己一张口,永远只是沉默。

他有些焦灼,有些沮丧,看看左右,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把王经理找回来帮他转述一些话,但此刻他一点也不想把话筒交给别人。

可他又不想让闻亭丽觉得他没在认真听,于是轻轻拉动手边的椅子,让她听到他这边的动静。

闻亭丽果然一顿,旋即轻声笑道:“你的办公室真安静,只有你一个人吗?真好,我们摄影棚整日里闹哄哄的。对了,我今天差不多六点多就能收工,我们这附近有很多家味道不错的饭馆,有宁波馆子,有广东菜,最难新开的一家四川馆子味道尤其好,要不……”

陆世澄马上在心里对她说了一万句“好”,却没任何办法对着话筒说出来,平生第一次,他恨透了自己的哑疾。

闻亭丽的情绪却不受影响,而是高兴地说:“要不就四川馆子吧,晚上六点半在我们摄影棚附近的四川馆子门口见面,你会来对不对?我——我等你。”

她轻声说道,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

陆世澄在那儿杵了好半晌,缓缓地放下话筒。

他心里难过极了,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寂然良久,把王经理重新叫进来。

【让邝先生和路易斯大夫尽快过来一趟,还有那位善治喉科的谢主任,若他抽得出时间,也请他一并到我这来,我有紧急的事情要跟他们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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