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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清早,门卫大爷拦下一个在市局门口徘徊老半天的可疑人:“老人家,您找谁啊?”

老人身上的衬衫长裤都已经很旧了,却很整齐干净,笑了笑说:“我找邹杨,我是他的爷爷。”

“哦,特警支队的邹杨吧?那小伙子天天嘻嘻哈哈的,”门卫大爷指了指市局东边的训练场,“您往那边走,那群飞檐走壁的,就是特警支队,您孙子就在里头。”

“刚执行任务回来没多久呢,大清早警车一辆一辆地开回来,说是昨天夜里逮了个毒贩,您孙子是这个……”

门卫大爷冲着邹明顺竖了个大拇指。

邹明顺失魂落魄,苍老的面颊笑意干瘪:“谢谢你啊。”

这是邹明顺第一次进市公安局大门。

第一次,还是儿子被车撞死那会儿。

此刻,他眼睁睁看着跟他孙子一般大小的孩子,吊着绳子从十几米的高楼上跳下来,简直是不把命当命。

阳光令人眩晕,目光一顿,他看见了邹杨。

他穿着排爆服,端着水银平衡仪,在滔天火光中四平八稳走过独木桥,几乎被烧成一个火人。

邹明顺怔怔看着他,气都忘记喘,胸口闷闷的发疼,直到邹杨完好无损地从独木桥上下来。

古稀之年的老人家,何曾见过这样的画面,他腿一软,差一点就跪了下去。

他这才相信,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

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孙子,一直以来都在骗自己。

他不在办公室给领导写讲话稿,他干的是最不把命当命的拆弹。

邹杨摘下头盔,正好就对上那道充满震惊、无措的视线。

没想到在老家的爷爷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有那么半分钟他头脑空白一片。

他快步走向爷爷:“爷爷,你怎么来了?”

昨天夜里缉拿毒贩,邹杨没有回家,这几天都住在市局,吃在食堂,睡在宿舍。

只不过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忍不住想念爷爷做的饭菜,睡在宿舍的时候,没有爷爷在旁边絮絮叨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爷爷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让他一瞬间血液从头凉到脚。

他看看身上的衣服,再看看爷爷红了的眼眶,张了张嘴,霎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邹明顺的声音发颤,固执地不要他扶,自己站起身:“我要和你们领导说话!你给我一边去!”

爷爷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就连他最调皮捣蛋的青春期,老爷子都是和风细雨慢慢跟他讲道理。

反恐突击队,几十号人,每个都是特警支队的尖刀,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人敢上前。

钟意下意识去看顾清淮,总觉得,只要他在,天就塌不了,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一切都会好起来。

顾清淮低低喊了一声:“爷爷。”

邹明顺摆摆手:“你别叫我爷爷,我担不起!”

老人家头

发斑白,皱纹密布,手垂在身侧。

下一秒,他膝盖弯曲,先是左腿,后是右腿。

顾清淮赶忙弯腰去扶人,喻行和陈松柏也围了上来。

“爷爷,您说什么,我都答应,您先起来。”

老人家眼睛通红,枯枝一般的手抹过眼睛。

邹杨开口,声音已经哑了:“爷爷。”

邹明顺抬起头:“杨杨。”

邹明顺看着他,双眼空洞,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你跟爷爷说,你在市公安局,到底是做什么工作?”

换做往常,邹杨可以嬉皮笑脸糊弄过去。

可是现在,爷爷的手在发抖,眼睛布满血丝,儿子的祭日刚过,他又发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小孙子一直都在欺骗自己。

“爷爷,我在特警支队……”

曾几何时,他最骄傲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工作——拆弹,而且还是顾清淮手把手带出来的。

去电影院看《拆弹专家》的时候,电影院里反响热烈,他忍不住像个小男孩似的在心里得意——不知道吧,你们身边就坐着一个未来的拆弹专家。

即使因为职业关系、卖保险的都不卖给他,他也觉得特别自豪——我的工作如此高危,真是了不起。

而现在,他看着自己的爷爷,无论如何说不出“拆弹”一字。

邹明顺的情绪越发激动。

“你去跟你爸爸说,你是干拆炸弹的,你跟你爸爸说!”

“那么多的人不去拆,怎么就非得你去啊?别人都不行,就你行?”

“邹杨,我把你养这么大,我把你养这么大!你爸没了,我赚钱还债,我供你上学,我……”

老人气得哽咽,彻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邹杨被一闷棍敲得头脑空白手足无措:“爷爷,我错了,我不应该骗你。”

“你错的不是你骗我!”

“你错的是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邹明顺看向那一队荷枪实弹如此陌生的人,哽咽着说:“你们每次来,我都把你们当自己的孩子,给你们做好吃的,我是邹杨的爷爷也是你们的爷爷……可是你们,你们怎么合起伙骗我呢?”

“你,”邹杨的爷爷,指着顾清淮,“你是干嘛的?”

顾清淮:“队长,拆弹。”

邹明顺终于泣不成声,捂着脸蹲在地上,痛苦的声音闷闷的,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邹杨他没有爸爸!”

“他的爸爸就是被炸弹炸断了一条腿!大货车开过来的时候把人家小女孩推到一边!自己摔倒了!”

“我眼睁睁,眼睁睁看着他在马路中间被车撞死!”

最后,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像是风一卷就要从枝头落下的枯叶——

“如果你还要继续拆炸弹,你不如先把你爷爷的老骨头拆了!”

-

爷爷走后,邹杨好半天没有缓过神。

直到

口袋里的手机接一连三响起提示音,他这才拿出来看了眼。

微信上的未读消息已经99+,前所未有的壮观。

消息来自小学、中学、高中甚至是校友会的微信群,甚至是几百年不联系的同学也发来了消息。

邹杨近乎麻木,一目十行看下去。

他有一张青春无敌的脸,站在那,就让人想起高中调皮捣蛋的男同学,虽然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但是关键时刻又很让人放心。

而现在,他愣愣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关节泛白,嘴唇紧紧抿着。

按说那些视频已经被删掉,爷爷又在老家,老年人不像年轻人智能手机玩得那么顺手,事情应该会慢慢平息才对,可是为什么,爷爷全部都知道了,还来到市局?

邹杨一条一条点开同学朋友发给他的视频。

原来,在他们心无旁骛执行任务时,舆论正在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现在,网上全部都是爷爷的视频,触目惊心。

【邹杨爷爷的小吃店,一十年没有涨价】

【街角的快餐店养大了排爆英雄】

【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几十年来替儿子还债,如今孙子成为排爆英雄……】

【排爆手隐瞒爷爷实情,邹杨爷爷:我孙子在办公室工作】

视频里的粉头发女孩下巴尖得能戳死人,拍了店里的环境,而后镜头对准猝不及防的老人。

爷爷只以为她们是普通食客,笑容憨厚质朴,正坐在后厨的小板凳上择菜。

那天来到店里的自媒体博主很多,几乎把小小的店面占满。

某个镜头,有个人影一晃而过,钟意看到了那人斜在脸上的疤痕,以及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

不到一秒的镜头,她不受控制浑身发冷。

钱荣!是钱荣!

镜头里,钱荣问道:“邹杨是您的孙子吗?”

老人正站起身端着菜,闻言,笑得皱纹都舒展开:“是啊。”

钱荣把视频给邹杨爷爷看:“您孙子是排爆英雄。”

“孩子,你认错人了吧?”邹杨的爷爷笑着,“我孙子可不是什么英雄,他从小胆子特别小,怕打针怕疼怕黑怕打雷,怎么可能是什么排爆英雄呢?”

钱荣笑起来,像恶魔,好整以暇期待爷爷的反应。

视频画面播放,最后一秒,邹杨摘下了排爆头盔。

爷爷手里所有的东西掉落在地上,衣服上裤子上都是水,菜散了满地,老式凉鞋边都是玻璃渣。他蹲下身子去捡碎玻璃,手指都被玻璃扎破了……

几万个赞,几万条评论。

【泪目。】

【好心疼爷爷啊……】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墙上那张照片里有个极品帅哥……】

而争议最大的一条评论是——【这样去打扰爷爷的生活真的好吗?邹杨瞒了爷爷那么久啊!就因为你们去店里拍视频被爷爷知道了!】

博主回:【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的孙子是个英雄骄傲还来不及好不好?你看看视频多少赞?能给爷爷带来多少收入?】

评论回:【但是邹杨并不想让爷爷知道自己的工作,如果知道自己的孙子从事那么危险的职业,爷爷该多心疼啊?我觉得博主还是把视频删掉比较好。】

博主回:【我可真是见到活的杠精了,你敲敲键盘就想让我删视频?凭什么?这都是我辛辛苦苦拍到的……】

邹杨的手指紧紧攥住手机。

好半天,才低声问了句:“队长,我该怎么办?”

顾清淮没有回答,只是给网警那边去了电话,让他们以市公安局的名义要求删除视频。

喻行红了眼眶:“你不要离开反恐突击队。”

陈松柏拍了拍邹杨的肩膀:“大家在一起,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

钟意看向顾清淮,自古忠孝难两全。

作为一个记录者,她不应该干涉纪录片主人公的任何行为。

偏偏这次,她希望顾清淮能留下邹杨。

邹杨的声音都哑了:“队长,如果是你,你会怎样?”

迟迟没有表态的顾清淮开了口:“我会听爷爷的。”

空气安静得能杀人,也能轻易夭折一个排爆民警的梦想。

邹杨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队长,你是想赶我走吗?”

顾清淮清清冷冷一张俊脸,没有任何感情:“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

自古忠孝难两全。

他顾清淮这辈子,活成一个“忠”字。

如果再活一次,只想成全那个“孝”。

-

短视频时代,人人都有手机,新闻传播速度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

所有队员表情凝重,事件不断发酵,视频删掉旧的,又有新的,防不胜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评论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舆论已然变了风向——

【我就想知道这样的小店有营业执照吗?干净吗?卫生吗?】

【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吗?老人家做饭的时候都没有戴手套口罩的……】

【有消毒设施吗?】

【老人家进后厨都不换衣服吗?裤子上是不是还有泥巴?这是去菜园拔了菜直接来炒吗?】

……

从一开始的崇拜,到后来的指责,不过是短短几十个小时的事情。

这时候又有几个人,似真似假毫无证据地说几句曾经在菜里吃出虫子、头发,很快所有人都相信。

甚至还有人开始猜测,这是一场炒作、作秀,铺天盖地的指责不负责任的谩骂兜头而来,不给人半分辩解的机会。

喻行拿着手机噼里啪啦跟人吵架,陈松柏叹气,邹杨站起身:“我回家一趟。”

营业的晚高峰,店里漆黑,门没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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