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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燃犀照水(一)

燃犀照水(一)

此事之后正逢端午,宫中一时忙碌,帝后缄口不语,于是前些日子的种种风波像是突兀消失了一般,被暂且搁置了下去。

自然,内宫风云是波及不到朝前诸臣的,端午假毕后,许澹重回琼庭,整理了半日的书卷。

午后日光稍黯,他便听见空空荡荡的藏书阁前传来一声悠长唱和。

“恭请皇后殿下圣安。”

于是他丢了手中的书卷,急急地往前堂去行礼,想要近些观察这位在传闻中时常出现的皇后。

皇后今日穿了真红褙子,浅挽发髻,未曾装饰任何珍奇宝物,连耳坠都不见珠玉。

许澹叩首次后方得起身,偷偷瞧了一眼,首先感慨的并非皇后与传言中相符的端庄气度,而是突兀发觉,她居然还是这样的青春年少。

这个年纪的女子,这个年纪的妇人,正是温语爱俏时,若是嫁得一位相貌匹配的如意郎君,更风姿绰约、幸福美满。

而皇后——这天下女子艳羡的国朝第一人,眉目间门却不见全然那般婉约风情,微微蹙着,是上位者掌权后浸润的淡漠,还有一分与淡漠不匹配的哀愁。

传闻皇后爱文,是常来藏书阁的,只是他来的日子不长,没有得缘碰上过,如今还是第一次。

蔷薇的芬芳气从他面前掠过,还是带着那样的哀愁,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衣料摩挲声在他面前突兀消逝,皇后停下脚步,看着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位可是幽州来的许泊明、许澹大人?”

随侍她的内臣低声答了,于是她便笑起来:“今日就劳许大人为本宫寻书罢。”

许澹受宠若惊,应声之后便起身,有些不敢抬头,只是引着皇后穿过藏书楼的长阶,来到二层存书之处。

他目光躲闪,倒叫落薇好奇道:“大人为何不抬眼?”

许澹老实答道:“娘娘光耀,臣不敢。”

说完了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有些失礼,想要下跪请罪,又觉得欲盖弥彰,一时间门僵在了原处,落薇被他言语逗笑:“无妨,大人不必紧张。”

她径自走到他前面去,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温润淡静,叫人闻之喜悦:“琼庭盛大,向来只取进士前几名,外放后召制进京,累加制诰、升学士,资历攒足后六部加封、登阁拜相,或是掌军机事,好一条仕途顺畅的路子——本宫记得,许大人只是去岁二甲十一名。”

许澹应道:“是,得诏入琼庭时,臣也很是意外。”

落薇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身侧木制的高窗漏进成束的光亮,让她的面容一半隐在黑暗当中。

在这样的静默中,落薇缓缓开口念道:“上客死守藏书楼,水火兵燹不能去之——许大人不仅在春考中有名,更得了幽州十县联名举荐,起因是大人动身入京之前,恰逢北境战乱,时大人身在苍澜县为十县修史,借住幽州第一藏书楼中。战火烧到藏书楼下,人皆奔逃,独你抱缸死守,火来灭之,兵来阻之,生

生保下了边境所有文书档案,战乱去后,众人称赞,为你写了那句赞誉,本宫说得可有错?()”

许澹听得目瞪口呆,喃喃答道:“娘娘说得半分不错。?[()]?『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落薇便点头:“本宫也嘉许大人这般赤子之心,这才在陛下钦赐时为你求了个恩典,擢你入了琼庭藏书阁,你可欢喜这个地方?”

鼻尖是旧书和蔷薇香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竟让他微微晕眩,许澹跪在地面上,恍然大悟——当初他被擢入琼庭时,人皆慨叹,他本以为是皇帝瞧了十县举荐书的一时兴起,毕竟幽州偏僻,所谓“上客”的故事,也并无几人知晓。

不料其中竟真有人瞧过他的自述文书!

落薇朝搁置了许多旧书的木架走去,口中道:“泊明也不必惶恐,本宫擢你,只是赞你忠贞之义,想为你寻个能一展胸襟之处,并非要你回报。”

皇后改口唤了他的字,亲近之意溢于言表,许澹激动得心中狂跳,按捺不住地直身下跪:“臣……叩谢娘娘知遇之恩。”

新朝甫立,旧臣当道,皇帝手中权柄不足,春考擢拔的士子,也散入朝堂之中,各自为政。若没有被擢入琼庭,想必他也要同旁人一般,对上峰点头哈腰,煎熬数年都等不到一个出头机会。

落薇拾起一本书,恰好张素无为她搬来一把椅子,安在窗下,她便随意坐下,问道:“泊明在琼庭月,可思索了为臣的去处?”

她问得含糊,但是许澹听懂了她的意思。

初入朝堂之时,众人便有了自己的选择——若效皇后祖辈,志为帝师,便趁早外放、拜师历练,成一代清名;若意为谏官,便勤上奏劄,时时鞭策,以身作则地督促皇帝;做酷吏,掌刑名律法;入户部,关心民生算计……

或者执意做权臣,效法叶亭宴和玉秋实的路子,一心揣摩上意、排除异己,身孤而事绝,此后得金银财宝、滔天权柄易如反掌,除却声名不佳,一切美满。

还有如同常照一般的人,隐于士林,立场摇摆,似乎想要将自己从朝局中抽身出来,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决定。

然而落薇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臣想留在国朝修史。”

她微微蹙眉,重复了一遍,随后叹道:“修史乃是苦工,一去十年、二十年,世家子弟,尚可支撑,泊明出身寒微,若行此路,怕连娶妻生子的银钱都攒不下来。”

许澹朝她静默叩首:“青史有路,我甘行之。”

*

青史有路,我甘行之。

在离开藏书阁许久、坐在高阳台的床榻上的时候,落薇还在出神地想着这句话。

台谏今日又奏了皇帝不该私立朱雀司一事——自从宋澜立此司开始,类似的争吵从未停息过。

大胤开国皇帝曾言本朝不杀士大夫,可从前便有皇帝不听劝谏、滥杀妄为之事,宋澜虽然年少,可在百官眼中,不经司断案、结亲信为机构,便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迹象。

宦官乱政、皇城司滥杀……

() 监视、越权、违拗律法,殷鉴不远,玉秋实也在猜测皇帝立朱雀的用意,于是置身事外,留宋澜一个人去应付言官。

今日他又被言官缠住,想来一时半刻是脱不了身了。

所以落薇在出藏书阁后便提前来了高阳台。

烟萝被抓之后,她与叶亭宴在内廷中一时寻不到人传话,便以藏书阁为约,倘若二层窗前留了一簇时令花朵,便是相邀见面。

今日他留的花朵,是方开的紫薇花。

落薇取了那簇紫薇,进门又顺手将它交给了守在林前的张素无,她想着许澹这句话,伸手拉上了床榻深青色的帐子。

于是她便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奇怪的是,她发觉自己对于这样的黑暗并不抵触,这黑暗甚至为她带来了些安心的感觉。

有光自床帐外若隐若现,落薇等得久了些,昏昏欲睡。

就在她感觉自己将要睡着之时,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拨开了她面前的床帐。

落薇抬起眼睛,逆光中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嗅到淡淡的檀香气。

她忽觉安慰,于是伸手拽了对方的衣袖,将他扯了下来,叶亭宴不防,身子一侧便摔在了她身旁,撩开床帐的手跟着撤去,那簇从她内臣手中抢回来的紫薇轻飘飘地落在床榻之下,将两人重新送回这一片漏着微光的黑暗当中。

落薇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细语地问:“陛下都问了你什么?()”

那一日她从公主府急急离去,由于听见的话语过于惊愕,甚至忘了伪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叶亭宴仍在身侧——宋澜遣他过来,必定是为了观察她与宁乐对话时的情态。

他开始怀疑她知晓了旧事,但如同玉秋实一般,不敢确信,于是刻意放她去见宋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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