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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其实细细想来, 许多地方都曾显露过征兆。

例如谢镜辞心高气傲,对于绝大多数搭讪都一概回绝,至于成婚一事, 更是从未做过考量。

但她却答应了与裴渡的订婚。

又比如当初进入归元仙府,她与裴渡被困于成婚的幻境, 为了让幻境相信二人情投意合, 谢镜辞曾对他说过一段倾吐爱慕之意的话。

那番话未曾经过思考,便被一气呵成地吐露而出。当时连谢镜辞自己都倍感诧异,为何能说得那般顺畅, 仿佛一言一语并非虚构,而是早就被刻在心头。

虽然不太情愿承认,但以如今的境况看来,十有八九是真情流露。

真情流露。

这四个字像团火,冷不丁灼在她胸口, 让整具身体都急剧升温。

不得不亲眼见到跟前的景象, 这件事已经足够叫人面红耳赤, 更要命的是,裴渡身为另一名当事人,正直挺挺站在她身旁。

谢镜辞内心化成一只疯狂的尖叫鸡。

这也太、太太太羞耻了吧!

在无声蔓延的沉默里,她强装镇定,抬眼迅速瞧一下裴渡。

入眼是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下颌, 微抿的、被血染作嫣红的薄唇, 再往上,便是一片落霞般的绯色。

裴渡的脸, 可能比她还要红。

——但她完全没觉得有被安慰到!甚至更加不好意思了是怎么回事!

记忆还没完。

谢镜辞只想呜呜呜缩成一团, 顺便也让裴渡闭上眼睛, 不要再看。

少年察觉到她悄然的视线, 似是有些慌乱,也仓促投来一道目光。

他的瞳孔澄澈懵懂,映了浅浅的、如星火跃动的光,叫人想起清晨林间的鹿。眼神在半空短暂相交,谢镜辞脑袋又是一热,做贼心虚般扭过头去。

紧随其后,便是神识一晃,身边景象换了模样。

这是另一段记忆。

谢镜辞不太敢继续往下看,抬手摸了把脸颊,果然滚烫。

蜿蜒如蛇行的九曲回廊不见踪迹,眼前浮现出一片苍翠竹林,正是学宫的一处试炼地。

此时正值傍晚,几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并肩而行,忽有剑风掠过,吹动枝叶窸窣。

但见竹树环合,在远处欲滴的翠色里,白衣少年持剑而起,斩断突袭的道道幻影。他不知挥剑了多久,身法已显出些许疲态,剑光却仍旧凌厉,冷如寒霜。

“是我们上回遇到的裴小公子。”

孟小汀循着风声望去,拿胳膊碰了碰谢镜辞:“这个时候还在练剑,他也太拼了吧。”

“身法还行,裴风南应该教给了他不少东西。”

另一名师姐抬眼张望,刻意压低声音:“这位小公子看上去温温和和的,似乎很好说话,但我听说,其实他跟谁都不亲近,整天待在剑阁和竹林练剑。”

有人笑了声:“这么努力,是不是想夺一夺学宫第一?辞辞,你可得当心了。”

裴渡离得远,又全身心落在剑上,并未发觉她们的身影。

年轻的小姑娘不过淡淡瞥他一眼,答得懒散:“他剑意不错。”

若是旁人,她从来都懒得搭腔。

孟小汀笑得更欢,开口

时似有深意:“哦——是挺不错的。”

想来谢镜辞并没有将他忘记。

她不是会对谁一见钟情的性格,在学宫与裴渡重逢,心中的惊讶占了绝大多数,除此之外,便是对于他实力突飞猛进的倾佩与尊重。

或许还有一点点别的什么情愫。

在一行人匆匆离去的时候,虽然动作微小,身为旁观者的谢镜辞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猫腻。

年幼的她面无表情,冷得像块铁,临近离开,目光却悄然一晃,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远处那抹雪白的影子。

谢镜辞只想以手掩面。

身侧的裴渡半晌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如同静止,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在谜一样的尴尬里,画面又是一变,来到学宫年末大比。

大比采用一对一淘汰赛制,无论刀修剑修法修医修,抽到了对手就打,赢了上,输了便下。形形色色的修士斗来斗去,临近最后,只剩下她和裴渡。

谢镜辞练刀多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学宫遥遥领先的第一。裴渡虽然天赋过人、日日都在苦修,但由于学剑不过几年,不出意外落了下风。

好在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

他的悟性与剑意皆是绝佳,面对谢镜辞势不可挡的威压,非但没有露怯,反而攻势更稳。刀光剑影彼此交错,疾风如刃,竟生生斩断了比武台边缘的一根石柱。

最终裴渡力竭落败,大比宣告落幕。

谢镜辞的亲友团一个接着一个,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她应付得晕头转向,目光不经意往外一瞟,径直撞入一双漂亮的凤眸。

少年剑修手里紧紧握着长剑,孑然一身站在角落。

她身边是温暖和煦的阳光,以及吵吵嚷嚷、经常会被嫌烦的一大家子亲友,他却置身于石柱投下的浓郁阴影,孤零零的,面目有些模糊。

裴渡居然在看她。

他没料到谢镜辞竟会回望,耳朵兀地通红,目光忽闪一下,狼狈地弯了弯嘴角。

这个笑容极为生涩,带了仓惶无措的赧然。虽然立在阴影之下,但当狭长的凤眼轻轻一弯,笑意携了微光,仿佛能从眼睛里溢出来。

不怪当初的谢镜辞没出息,脸颊顷刻之间就变得滚烫。

这抹笑温柔得像水,即便是此时此刻的她,心口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咚咚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戳中一样。

回忆里的小姑娘板着脸,别扭地移开视线。

谢镜辞绝望地想,她完蛋了。

当天夜里,稚气尚存的女孩趴在书桌上奋笔疾书。

谢镜辞心生好奇,上前一看,才发觉那是一本日记。

日记已经写了很久,往前看去,居然大多都在写裴渡。

裴渡心知不能阅览女子书册,很识趣地站在一侧,并未上前。

还好他没上前。

谢镜辞看着白纸黑字,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不止。

[今天居然见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他看上去变了很多,差点没认出来。本来想打个招呼,但他一句话都没对我说……应该是不记得我了吧?毕竟只见过一次面。

原来他就是近日传得风风火火的裴家养

子,能在短短几年间让修为精进至此,也不知道裴风南那个老古董用了什么法子。

有机会的话,说不定能和他比上一比。]

谢镜辞一边看一边暗暗腹诽,只不过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居然能让你费这么多篇幅去写吗?

明明另外几天,都是用狗刨一样的字体在写[今天和孟小汀吃了烤鸭],或是[与周师兄比试,险胜]。

她心里咕噜噜吐泡泡,继续往下看。

[在竹林见到裴渡练剑,他应该快要筑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分明还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这种进阶速度真是不可思议。

他虽修为不高,剑法倒是用得漂亮,早就听闻他在剑道颇有天赋,果真不假。

不过师姐说,他一直独来独往,孤零零的,身边没什么朋友。

我要不要试着——]

最后那句话被无情抹掉,只剩下几个墨团,可以想象出笔迹主人当时的内心纠结,

紧接着来到今日学宫大比的内容。

谢镜辞低头一望,耳朵轰轰发热。

女孩字迹潦草,最初还在尝试一板一眼地写:

[学宫大比战胜裴渡,夺得魁首。

他朝我笑了一下。]

第二句话句话被一条线横穿而过,想必是小姑娘想将它划去,却又中途停了动作,笔尖堪堪顿在半空。

谢镜辞看见她的耳朵有些红。

狼毫笔再度往下,落笔不再成字,而是画了朵丑丑的简陋小花。

不消多时,小姑娘就在整张纸上画了满满一页的小花和波浪线,不时用力抿唇,挡下嘴边扬起的笑。

最后的几个小字藏在波浪线里,因为太过微小,必须细细去看才能认清:[有点可爱可爱可爱可爱。他还有酒窝!可爱可爱可爱。]

没救了。

那些波浪线有多汹涌,她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笑容就有多么浪荡。

谢镜辞脊背发麻,只想就此融进空气,四大皆空。

裴渡虽然看不见日记的内容,但能清清楚楚瞥见她嘴角的弧度。他何其聪明,定是猜出了让女孩发笑的缘由,长睫一颤。

紧接着画面又是一转,来到某日的学宫。

学宫有灵力相护,向来天高气爽、祥云罩顶,日光缓缓落在长廊,映出少年修士们来去匆匆的影子。

孟小汀走得悠闲,四下张望间,戳了戳谢镜辞手臂:“奇怪,那里怎么围了那么多人?那间好像是……剑修的课室?”

谢镜辞兀地抬头。

人群熙攘,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她得以见到室内景象。

裴渡与四个年轻修士彼此对立,少有地蹙了眉头。

双方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他孤身一人,竟未显出丝毫弱势,双目微沉,脊背挺拔如竹。

“裴小公子把我的玉雪翡翠撞落在地,如今碎成这副模样,想要怎么赔偿?”

其中一人环抱双臂,看好戏似的发出冷笑,说到这里,陡然拔高嗓门:“哦——我差点忘了,小公子从乡下来,恐怕没听说过玉雪翡翠的名头。一万灵石,你有还是没有?”

他身旁几人发出哄笑。

裴渡面色不改,并未生出愠怒的神色

,嗓音有些哑:“我未曾碰过那翡翠,分明是你自行将它摔下。”

“自行将它摔下?”

那人冷哼:“小公子为了避开这一万灵石,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摔它图什么?你问问在场这么多人,谁信?”

“那是公孙家的人。”

孟小汀把嗓音压低,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早就听说这人坏主意多,经常变着花样欺压后辈……裴渡横空出世,夺了他的名次,这绝对是明晃晃的报复。”

然而裴渡无从辩驳。

现场寻不到对他有利的线索,周围那么多旁观的人,也没谁愿意为了区区一个养子,得罪鼎鼎大名的公孙家族。

少年长身玉立,徒劳握紧右拳,单薄的影子被日光拉长,刺穿人潮,伶伶立在一边。

他不愿拔剑闹事,也不会说重话,只能执拗着正色解释,又呆又固执。

孟小汀一句话刚刚说完,便陡然睁大眼睛:“辞辞!你干什么!”

——谢镜辞沉着脸,一步步穿过间隙上前。

看热闹的人不少,像她这般出声的,却是头一个:“不巧,我不但相信,还亲眼见到这位道友自行摔下了玉雪翡翠。”

既然这人不讲道理信口胡诌,谢镜辞也就没必要句句属实。

要打败阴谋,只能通过更加不要脸的诡计,她懂。

“亲眼见到?”

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公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镜辞摆明了是要来砸场子,他强忍下心头怒火,勉强勾了唇:“谢小姐之前没在这边吧?你又是如何见到的?”

“我在不在长廊闲逛,道友理应不知道吧?莫非你在课室好端端呆着,还要时不时做贼心虚,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公孙被怼得一哽,又听她继续道:“玉雪翡翠脆弱易碎,若要将其挂在腰间,往往会配上雪蚕丝——据你所说,裴渡将翡翠撞落在地,难道道友用的不是雪蚕丝,而是头发丝?”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噗嗤一声笑。

谢镜辞眉头一挑,视线隐隐带了挑衅,冷冷盯着他瞧。

“来这里闲逛?”

公孙心知翡翠一事无法辩驳,只得寻了另一处角度入手:“谢小姐用刀,来我们剑修的地盘做什么?”

学宫不是他的老巢,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里轮得上这人来管。

——虽然不得不承认,谢镜辞之所以假借闲逛为名,特意来这边晃悠,的的确确别有用心。

裴渡在学宫没有倚仗,她心里一急,本想说些庇护他的话,舌头却猛地打滑,下意识开口:“裴渡是我小弟,由我罩着。我来特意看他,有问题吗?”

谢镜辞:……

透过小姑娘茫然的双眼,谢镜辞仿佛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我这个白痴在讲些什么?

讲出奇奇怪怪的话也就罢了,更叫人伤心的还在后头。

裴渡怔怔立在原地,等终于反应过来,慢吞吞道了句:“多谢……谢、谢大哥。”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这短短的一句话,她需要用一生去治愈。

当时的谢镜辞少女心受创,看不见身后那人的表情。

透过裴渡茫然的双眼,仿佛也能听见他心里&#303

40;声音:我这个蠢货在说些什么?

公孙自讨没趣,没再继续找麻烦。谢镜辞神色受伤,施施然出了课室。

“辞辞。”

孟小汀眼神复杂,拍一拍她肩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已经很不错了。”

小姑娘失魂落魄像个鬼,猛地扭头看她:“他叫我‘大哥’?大哥?我看上去有那么——那么剽悍吗?”

孟小汀赶紧摇头:“往好处想,他不排斥做你小弟啊!而且‘大哥’算什么,很有江湖风范嘛!没叫你‘大姐’就不错了。”

大哥的确比大姐好点。

众所周知,“大姐”相当于“大娘”的一种雅称。大哥好歹还算是同一个辈分,碰上谁都能叫,一声“大姐”叫出来,画风立马变成禁断的忘年之交。

走在学宫里,谢镜辞有气无力:“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挺差劲?”

“像一只发了疯的大母狮。”

孟小汀很诚实:“或是一颗在油锅里挣扎的炸汤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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