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夜伸手不见五指,寝殿中烛火颤颤,勉强支撑最后一点豆大的昏黄。
梦境里那些画面,在裴砚眼前掠过。
原来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她也曾满心欢喜爱慕着他,在她失去孩子被关在地牢中的时候,他究竟去了哪里。
裴砚头痛欲裂,僵硬的身体弓成一个痛苦弧度,喉咙腥甜,胸口似有大石压住。
他颤抖着手,悄悄地把沉睡在梦中的林惊枝搂紧在怀里,胸腔震动心如擂鼓,落在她背脊上的掌心,根本不敢用力。
有咸腥泪水从他脸颊滑落滚至唇瓣,苦涩异常。
这一刻,他只觉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喉腔内每一下的喘息,都有如钝刀割肉。
有风从寝殿刮过,捣碎桌上最后微弱的烛光。
万籁俱寂中,林惊枝忽然痛苦嘤咛一声,她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发颤。
裴砚目光凝滞一瞬,他小心从她身下抽出手臂,想要起身气把桌上的灯烛重新点燃。
他知晓她极度怕黑,黑暗生出的恐惧,会令她喘不过气。
可才轻手轻脚掀开衾被起身,下一瞬裴砚衣袖被一只娇嫩小手紧紧的握住,林惊枝双目紧闭,眼角红得厉害,攥着他衣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陷于梦中,呢喃呓语。
“裴砚。”
“为什么不救我。”
“别丢下我……”
裴砚浑身打了个寒颤,他再也绷不住,双臂紧紧抱着林惊枝。
这是他曾经失去过,被他深深伤害过的妻子。
本该高高在上,连窥探一眼都觉得亵渎的人儿,她的一生却受了无数的折磨。
最该死的那个人,是他才对。
林惊枝细白指尖,依旧紧紧攥着裴砚的衣袖。
他双臂肌肉绷紧微微颤着,低头吻她的眉心。
起身时伸手扯过床榻上的衾被,把她裹紧抱在怀中,连人带着衾被一股脑抱起,他走到屏风后方,静静站在桌前。
凉夜,屋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裴砚把用衾被裹着的人,放到曲起的腿上靠坐着,单手去探桌上灯烛。
四周空气冷凝成霜,银丝炭盆内,炭火通红,他却感受不到半分热度。
火折子,如甩尾而过的星辰,在裴砚凉薄的眉眼上落下一抹极浓的暗影,烛光重新点燃,满室昏黄,他心底生出一股追悔莫及的无力感,整个手心都是泠泠潮汗。
他亏欠她太多,无法弥补。
可他偏偏不愿放她离去,宁可这般相互折磨。
裴砚垂眸,视线轻轻落在林惊枝身上,她纤长眼睫颤了颤,忽然睁开眼睛,眸光里有迷茫的神情闪过,见被他抱在怀中,身体就开始下意识挣扎。
他抱着的手臂稍稍用了力气,语调祈求:“枝枝。”
“别动,我这就抱你回去。”
“方才寝殿中烛火熄了,你怕
黑。”
林惊枝秀眉微拧,乌眸泛着淡漠疏离冷冷落在裴砚身上,清醒之后的她,眼中对于他的厌恶更是毫不掩饰。
裴砚一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握住,紧缩钝痛。
春夜寒凉,他不敢耽搁,打横抱起她往怀里巅了巅,大步朝床榻走去。
等林惊枝重新躺下,裴砚伸手帮她掖好被角,粗粝指腹碰了碰她因害怕而渗了冷汗的鬓角。
“我去打热水。”他站起身,语调极轻,克制隐忍。
林惊枝伸手拉过衾被,往下缩了缩,垂眼没有理会。
裴砚转身出去,殿外响起了宫婢嬷嬷走动的声音。
就在林惊枝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有人推门从外间进来,身后还跟着端了两个炭盆的宫婢,放下东西也不敢,火速退了出去。
裴砚轻轻放下铜盆,盆中是滚烫的热水,他眸色晦暗落在林惊枝身上。
林惊枝不发一语,只冷漠盯着他。
“枝枝。”
“换一身干爽的衣裳再睡,好不好。”裴砚用手拧干盆里放着的巾布,声音低沉透着几分讨好。
林惊枝衾下的身体,轻轻一颤,她闭着眼睛假装睡着。
她身上衣裳,确实被冷汗浸得湿透,潮潮地沾在身上十分难受,但她不想与他这样亲密,哪怕他语调足够卑微,在祈求她。
裴砚见林惊枝不理,只垂下眼眸低低长叹了一声,温热巾布轻轻落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衣领被他极为小心地解开,里衣落地,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她身体不受控制想要蜷成一团。
“马上就好。”
他轻声哄她,视线落在她之前受伤,现在留了细小伤疤的手心上。
林惊枝很累,脑海中一片混乱,雪肩上是他滚烫的呼吸,他炽热掌心托起她的背脊,她靠在他怀中,不着寸缕,冷白的蝴蝶骨轻轻颤着,他在帮他换里衣。
下一瞬,她只觉掌心一烫,抬眸看去。
他竟单膝跪在床榻上,虔诚地吻她掌心,空气里黏稠的缱绻直逼得她有些喘不上气,大脑一片恐怕,心情却格外的低落。
她指尖蜷了蜷,抬手避开裴砚的轻吻。
“枝枝。”
“原谅我好不好?”
裴砚眼角慢慢红了一大片,喉咙哽得厉害,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颤抖。
林惊枝垂眸躺着。
良久,她侧头避开他的注视,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却没有吭声。
“睡吧。”裴砚把她轻轻放在床榻上,伸手要去拧铜盆里的毛巾,大半个月过去,他被她捅穿的右手掌心依旧没好,只要用力便会渗出血来。
就在林惊枝快要睡着的时候,裴砚带着薄茧的指腹从她脸颊上轻轻拂过,然后十分小心地在她身旁躺下。
林惊枝有些抗拒地往床榻里侧,缩了缩身体,避开裴砚怀抱,蜷紧泛着湿汗的掌心,暴露了她此刻心情的不平静。
夜深,雨水渐大。
裴砚没了睡意,他沉黑眼睛睁着,昏暗烛光能让他勉强看清她的睡颜。
渐渐地,他眼前的画面变了。
漫天黄沙,高悬于天际的烈日,是尸骨成山的战场。
梦里那个他,身上穿着铠甲,铠甲上还带着厮杀过后的碎肉,猩红的血液溅得他满身都是。
“主子。”是山苍的声音。
山苍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女人发髻凌乱,嘴唇煞白。
她从山苍身后走出,砰地一下跪在他的脚边,声音透着慌乱,一双极美的眼眸让他想起了在家中的妻子,但也只是略微相似而已。
“裴家郎君。”
“小女是沈家嫡长女沈观韵,求裴家郎君顺路带我归京。”
他拧眉看着沈观韵没说话,他一向心狠,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能让他心软片刻。
山苍的声音在一旁解释:“主子,这沈家嫡女本该去月氏联姻的。”
“可不知什么原因,月氏新君不管不顾朝燕北发起进攻,联姻途中沈将军估计是为了嫡女的安全,把联姻的队伍劫下,带进了营中。”
他依旧没有说话,头痛得厉害。
沈观韵膝行往前挪了一步:“求郎君发发善心,小女肚中已怀了大皇子的孩子,臣女不可能去月氏联姻,之前陛下了赐婚圣旨,是因为父亲不在京中,小女是被家中祖母逼着去的,若是父亲知晓定不会同意。”
他目光落在沈观韵的脸上,梦里他虽不愿代她一同,但为了安抚稳住沈家,他依旧把他送到了河东裴氏,这样可让裴氏安排她马车回京。
把沈观韵送到裴家后,因为月氏与燕北在乌依江渡口的战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必须马不停蹄归汴京。
沈家五姓之一,帝王心中不得不除一根刺,可现在边疆起了战事,沈家不能再动。
梦中的他离去前,回抚仙阁看了林惊枝。
听丫鬟汇报她在午睡,便只隔着屏风站了一刻钟,转身离去。
再后来。
他每三月给她寄一封家书,裴家长辈也时常书信告知她在裴家安好,对于她是否会回书信,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是男子,日后是天下的君王,怎么能因为妻子分心。
他理所当然,忙于战争,忙于同沈家争权,更是心安理得觉得她在裴氏应该过得安好。
直到后来,他后知后觉渐渐发现不对。
可陷于沈家与月氏之间战事,他根本分不出心思,只能安排下属寻。
那时他依旧觉得她最多只是被关起来而已,他们若要拿她威胁他,定不敢动她分毫。等他好不容易平息一切,掌控了整个燕北军权,他回到汴京。
他才知晓,她失踪已久,
而且她的失踪,是他的父皇和五姓的联合,造就的阴谋。
可那时的他,就算已经手握燕北半壁江山,可他要对付的人却是五个庞然大族和他冷血无情的父亲。
就算如此,他心里依旧存着一丝侥幸。
……
“枝枝。”裴砚声音沙哑像溺水的人,猛咳一声,醒了过来。
他双目通红,嘴唇颤抖得厉害。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下子把她搂紧在怀中,滚烫的吻落在她脖颈上,发凉的指尖,隔着里衣落在她的背脊上。
林惊枝瞳眸闪了闪,她疏离伸手去推裴砚:“滚开。”
却发现裴砚双臂紧收,她根本就推不动他分毫。
良久,裴砚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僵着身体坐了起来,他深邃沉黑的眼瞳带着一丝令人不解的苍凉。
“孔妈妈。”
林惊枝是被裴砚吓醒的,她蹙着眉,叫孔妈妈进屋伺候她穿衣洗漱。
今日早膳除了她平日爱吃的几样菜色外,还多了一盏子撇去浮油的乳鸽汤。
林惊枝用得不多,乳鸽汤她也只饮了一口,就拧眉推开。
孔妈妈站在林惊枝身后布菜,她正开口想劝,就见裴砚亲手端起那盏子被林惊枝嫌弃的乳鸽汤,音色柔和哄她:“再用一口好不好。”
林惊枝瞥了一眼裴砚,面无表情扶着孔妈妈的手站了起来,转身去了内室。
随着她的走动,脚踝上的铃铛叮叮当当。
裴砚每天要应付的事情很多,她留在东宫,有整个暗卫营的人守着,他多少能放心些,就算限制她的自由,他也必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