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倏然凝冻在少年眼底。
“第四重——”
飞沙走石,微弱但切实存在的石中炁流在两人吟诵中冲出,化作一道道漫天金线,击碎了周遭杀意凛然、密集如网的雷刃,短暂地劈出一条大道。
九方少庚见过这个术式。
虽然这些金线未能如第一次所见那样化作无面金身,但他还是认了出来。
“草、木、皆、兵。”
他无法置信地望着乱石啸流中的身影。
就如第一次见到即墨瑰那样。
金线汇成的炁流在檀宁的操控之下冲
() 向第三株扶桑木,粗壮的枝干极其缓慢地发出摧折声响。
但仍然没有干脆利落地断开。
树干的断痕甚至还在愈合。
她一个人的力量不够,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檀宁慌乱看向身后的少女,琉玉的修为只恢复了三成,这三成之力远不够她挡住这些不知疲倦涌来的飞叶雷刃!
她猛然朝九方少庚的方向大喊:
“阴山琉玉就是即墨瑰!九方少庚你要杀了她吗!!”
如梦初醒一般。
九方少庚像被这句话当头一棒敲中,他从那一式草木皆兵中回过神来,恰见无数飞叶被风暴裹挟朝那金裳少女一人兜头砸去的场景。
身体比思绪更快,九方少庚下意识地推了身旁族老一下。
那族老根本没想过自家少主会突然发力,全神贯注的他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进湖中!
“二公子!”
老者回头错愕看向九方少庚,他也错愕地盯着自己的手。
……不可能。
阴山琉玉怎么可能是即墨瑰!
她怎么能是即墨瑰!!
九方少庚压下心头那些纷乱念头,立刻喝道:
“愣着做什么!开阵!不准全开的那种!”
然而一个错念,局面已不再他掌控之中。
……第三株扶桑木已被檀宁不知何时炼化的石剑斩断。
方才琉玉所授的那一式草木皆兵她只领悟皮毛,但至少炼石为剑这一式与炼化玉石之炁相通,即便是她也能在短时间内融会贯通。
四株扶桑木已断三株,第四道阵眼轰然破碎!
站在阵眼的琉玉以手贴地,轻阖眼瞳,将阵眼深处逸出的几l缕地脉之炁炼化入体。
三成……四成……五成……
离魂咒的束缚在逐渐减弱,被压制的炁海在一点点充盈。
正在部署玉京城外兵力的九方彰华呕出一口鲜血。
他看着掌中那捧血,在幕僚谋士喧闹的嘈杂声中抬起头,从府邸正中的三层楼阁望去——
无量鬼火的余焰在空中掠过一条长尾。
视野扭曲,空气沸腾。
九方少庚刚下令命人趁其不备而攻,就忽而感觉到一股炽热高温从他后方汹涌而来。
太快了。
这妖鬼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他背脊瞬间窜上濒死的寒意,几l乎不假思索地纵身跃入眼前湖水内。
下一刻。
与他一同陆续钻入湖中的修者昂着头,看湖水上方铺满绿火,即便以炁为盾隔绝,浸没在湖水中的众人也能感觉到那裹挟着骇人怒意的烈火。
跑!
必须躲回结界的庇护范围内!
所有人拼命挣扎上岸,几l乎顾不得抓琉玉和他檀宁,待他们再爬上岸时,九方彰华这才发现自己竟落后半步。
而身后,即便他不回头也能感
觉到那几l乎要将他剥皮拆骨的视线。
“阵法全开……你很好……九方少庚……”
那阴郁低沉的嗓音宛如恶鬼追魂(),譓酢???§()§『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克制着将他撕成碎片的恨意,一点点逼近。
“你留在她身上的伤,我会还你十倍,百倍……”
九方少庚头皮发麻,咬紧牙朝结界紧缩的方向狂奔,仿佛已经被死亡扼住了喉咙。
“妙仪!!!”
屋瓦崩塌声中,前方尽头响起少女轻灵空鸣的吟诵: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归一。”
已经撩到九方少庚发尾的鬼火倏然熄灭。
在短暂的瞬间,墨麟体内炁海霎时一空,无论妖炁还是鬼炁都荡然无存,彻底归零。
直到两息之后才恢复如常。
但两息时间对高手而言并不算短,至少九方少庚已在生死一线间滚进了结界范围内。
他瘫倒在地,望向那道居高临下的身影,颇有劫后余生的恍惚。
就差一点。
又差一点死在那个妖鬼手里了。
“你跑不掉。”
疾风中猎猎作响的衣袍,笼着青年紧绷如弓的身躯。
九方少庚和那双眼对上的瞬间,像是被拉入了黏腻黑暗的泥沼,令他几l乎有种要就此与人世告别的错觉。
“九方少庚,我会一直,一直盯着你,只要你松懈片刻,我会来收走你这条贱命。”
九方少庚看了看身侧的结界边缘,又往里面挪了一点。
不远处,守在第五道阵眼的妙仪与琉玉四目相对。
檀宁扭头看向琉玉:
“拜托,告诉我九方妙仪跟我们是一伙的,我真打不动了。”
琉玉身上的衣袍被雷刃划得支离破碎,就连莹白如玉的面庞也布满浅浅血痕。
她唇色很淡,低喘着道:
“我也想,但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
九方氏的百名修者站在妙仪的身后。
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女,不再是那个在灵雍学宫内与琉玉共用一个书案的同砚,也不再是那个喜欢到阴山氏府邸蹭饭的大小姐的朋友。
她是九方妙仪。
九方氏的三小姐。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抱歉或矫情独白,两人同时如离弦之箭而动!
“天宪·五之式·穿云裂石。”
“天之道·二之式·风罡炁剑。”
声浪沸腾如水,无数石块瓦片在声浪的共振之下碎裂,檀宁只觉五脏六腑都被这一式震得快要炸开。
但很快,檀宁睁开眼,惊觉方才那些震得她心脏抽痛的声浪竟瞬间平息,与之相对的,是半空中无数把无形之风凝成的炁剑。
密密麻麻,如一场蓄势待发的箭雨。
檀宁这才缓慢在心底咀嚼着方才琉玉对她说的那句——
万物之炁。
皆可炼化。
以
() 琉玉此刻的七成实力无法正常炼化出风罡炁剑,但她太熟悉妙仪的一招一式。
穿云裂石,以自身炁流赋予空气中的声浪而共振,每一道朝琉玉掀来的声浪,都是在向她送来澎湃炁流,弥补了她此刻炁海被封的不足。
妙仪微微愕然。
天之道……这就是琉玉悟出的新术式吗?
下一刻,环绕琉玉周身的炁剑破空而出,倏然如雨落下,击穿下方列阵以待的修者。
被他们严密保护的阵眼露了出来。
妙仪立刻再起术式:
“天宪·七之式·龙吟虎啸——回。”
此言落下,琉玉顿觉体内充盈的炁流一滞。
旋即,如江水逆流,奇经八脉内的炁流竟然霎时倒转,逆转的炁流在经脉内横冲直撞,逼得琉玉不得不自行闭合炁海。
一个可以炼化对方之炁。
一个可以令对手经脉逆转。
这下不管是琉玉还是妙仪,都不敢再使用任何术式,不得不近距离交战。
然而学宫修行多年,就连近身肉搏,两人对彼此的招式也再熟悉不过。
“哭什么?”
瞥见妙仪眼中泪水,琉玉苍白的唇弯了弯:
“九方氏的三小姐现在可是九方氏的顶梁柱了,应当临万事而有静气,怎能和敌人打到一半哭鼻子?”
妙仪看着眼前遍体鳞伤的少女,蒙着一层水壳的眼珠雾蒙蒙一片,将碎而不肯碎。
那两片除了吟诵术式外从不发声的唇动了动。
“琉玉,你可知九方氏的兵道术要如何才能炼成?”
噙着泪的妙仪泣不成声:
“剜其眼珠,以先祖之眼替,割其声带,以先祖之声替,所谓曜变天目,口含天宪,真正振兴九方氏的兵道术,不是什么修行之法,实是将我们当做承载先祖术式的容器而已!”
“只有杀掉父亲,我和二哥才能摆脱被当做容器的命运,大哥背弃阴山氏,回到九方氏,不只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救我和二哥。”
九方氏府中的三子皆为妾室所出。
稚子犯错,问责其母,妙仪幼时屡屡犯错,时常害得生母被关水牢,落得一身陈年旧伤。
后来那个与他们不怎么亲近的长兄回到了九方家。
他替他们出谋划策,让他们能独当一面,他生母早亡,弟弟妹妹犯了错可以推到他身上,他来承担责罚。
“……所以,天下人皆可杀他们,独我不能杀!天下人皆可抛弃他们,独我不可弃他们不顾!”
琉玉被妙仪压在身下,比她的拳头更先落下的,是她滚烫的眼泪。
半晌,在檀宁惊慌失措的乱砍乱杀声中,琉玉抬手摸了摸妙仪湿漉漉的脸,温声道:
“我知道了。”
妙仪望着琉玉,喃喃道:
“你……你不怪我吗?”
“不怪。”
明晃晃的日光映在她眼底,妙
仪透过她的眼,看到了一个失魂落魄,斗志全无的自己。
也看到了一个眸色倏然坚定的她。
“因为——我也有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弃之不顾的人。”
妙仪浑身的警戒性尚未完全调动起来,就见那个被她压在身下的少女猛然起身。
砰——!!
一记头槌带着令她天旋地转的力道,猝不及防地撞向她的头颅。
被撞飞数丈的妙仪在地上滚了好几l圈,眼前一黑一亮,只觉头顶金星盘旋,晕得她腹内翻江倒海。
这是……这是什么招数!
琉玉怎么会用这般粗俗不雅的招数!!
“二……哥……”
跌跌撞撞起身的妙仪隐约看到一个状似九方少庚的身影,脚步虚浮地迈了两步,才记起要阻止琉玉继续破坏阵眼。
她转过身,含含糊糊地念:“天宪,七……”
没等她念完,九方少庚冲上来拎着她衣襟就往府邸中央跑。
“长兄压不住她的离魂咒!我们也拦不住她破第五道阵眼了!后面还剩三道阵眼,那妖鬼虎视眈眈已久,随时都有可能冲——”
咔嚓咔嚓。
令所有人胆寒的阵眼破碎声响起。
九方少庚回望身后,只见那金裳被鲜血浸透的少女又视所有阵法机关于无物,以一种鬼神般的速度,直刺阵眼核心。
那样不可思议的熟练程度,就好像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已经看过、钻研过千遍万遍。
又或者,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神明在庇护她。
九方少庚朝上空护法大阵望去。
金色结界生出细微裂痕,在不断烧灼的无量鬼火和带着锋利骨刺的触肢飞舞中,裂痕逐渐扩大,空气中已渗入些微的妖炁与鬼炁。
一张张充满愤怒与杀意的面孔挤在结界之外,叫嚣着,敲打着,像是迫不及待出笼的怪物。
九方少庚不禁吞咽了一下。
如果真的有什么在庇护着阴山琉玉,那也绝对不是什么神明。
——而是一群恶鬼。
九方氏府邸护法大阵结界碎裂的一刹那,玉京城背靠的邙山深处,九方氏铸造的演武场上,沉睡在此的巨型傀将周身荡起一阵炁流。
下一刻,黑色异火宛如飓风缠绕周身,直冲苍穹。
不远处坐在轮椅上老太太招了招手,命人推着她离那黑色异火更近一些。
在这能镇静世间万物的黑火前,老太太掏出烟管,借一缕黑火点燃管中烟丝。
“说不定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管烟了,结果用这破火点的烟,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吞云吐雾中,老太太又托着酒盏饮了一口,悠悠道:
“莫怪老身残忍,能用你来换我乖乖孙女一命,也算你死得其所。”
“来生记得投个好胎,有人疼,有人爱,别再做个天地间无人惦念的邪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