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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流泉顺着斜切竹筒淌进庭院的石池内。

异样的水声和池中流水融为一体,九方少庚脚步踟蹰片刻,心生疑虑。

身后响起一个老者的嗓音。

“九方家的公子,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夜风急促,吹得院内竹影簌簌。

九方少庚顺着声音回头望去,只见一袭布衣蓝衫的年迈妇人站在一株芭蕉树下,满头华发折损不了她的仪态,她站在那里,自有一段世族名门的沉静秀雅。

“天色已晚,九方公子若无要事,不如还是明日再谈吧。”

九方少庚的确没什么重要的事。

他只是不断回想起即墨瑰白日那一巴掌,心中愤怒难抑,入夜后也无法安抚内心烧灼的屈辱感,在院子里徘徊良久后,才索性冲到了即墨瑰的房门外。

他想问什么呢?

问她师父是谁,问她这一身术式是从即墨氏传承而来,还是她自己领悟的?

这些问题其实并无意义。

他只觉得胸中燃着一团火。

这团火想要吞掉那个目中无人的少女,但不是想取她的性命,而是想要用曜变天目窥探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主宰她,驯服她,要她正视自己,要她俯首称臣。

九方少庚无意识地咬着指甲,眸色晦暗地朝院落外走去。

一只绸伞从她手中递了过来。

“蜻蜓低飞,恐有夜雨。”

慕苍水那双澄明通透的眼落在九方少庚身上。

“二公子出门在外,家人定然忧心,要保重身体才是。”

九方少庚打量了她一眼,一时觉得此人有些古怪。

即墨瑰的身边,竟然带着一个炁海未开的寻常凡人,还是个老得看不出岁数的老婆婆。

她可真是什么破铜烂铁都收。

九方少庚没吭声,从她身边径直经过,跟着他的仆役向慕苍水礼貌道谢,旋即跟了上去。

啪嗒啪嗒。

慕苍水抬头望着上空,雨滴从深蓝夜幕落下,乌云层层叠叠,有隐雷翻涌,仿佛那些云层后藏着什么咆哮的怪物。

她静静站着,思绪翻涌如云。

老王八羔子果然只能教出小王八羔子。

雨势渐大,待九方少庚从膳房无功而返回到院落时,只见九方氏的仆役肃立檐下。

“二公子,长公子在内室等候多时……”

九方少庚冷脸道:“累了,我要回去睡觉。”

“……还有家主,正在通讯阵内等候。”

听到家主,九方少庚脚步骤然凝固,脸上散漫神色荡然无存。

-

雨夜凉爽潮湿的空气从半掩的床涌入,吹散了室内滞留的血腥气。

那张床是不能再睡了,墨麟他今日伤重,没太多余力将那边整理干净,也不想琉玉睡得不舒服,就将右间的琉璃榻简单收拾了一下,虽然窄了点,但胜在干净。

“将就一下,”他圈住琉玉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压,“明日去龙兑城就不必这么凑合了。”

衣袖间的朝雾草香气压过了血腥气,有甘冽淡香萦绕在鼻尖。

“我也没那么娇气的。”

琉玉的标准很灵活,在自家地盘上当然要怎么享受怎么来,可在外面,她是来出生入死的,不是来郊游的,她不会挑剔那么多。

头顶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开口:

“不给你开门就要去九方彰华的院子,还不娇气?”

琉玉从他怀里探出头,含着笑意的眼眸明亮如星。

她眨眨眼道:

“这次九方家虽然明面上没吃大亏,还拿到了灵草卷与百花卷,但实际上却丢了两座城池,还有相里氏这个强大的粮草后援,如此伤筋动骨,他恐怕杀我的心都有。”

“他要是知道你是谁,绝不会杀你,而且,九方少庚看起来也并不想杀你。”

宽大的手掌落在她后颈,薄茧缓慢地摩挲,墨麟的蛇齿生出微妙的麻意,想在她那片雪白后颈上轻咬啃噬,留下属于他的印记。

明知她有夫君,还要往上凑,甚至半夜叩门,什么世族公子,贱人。

“那我也不敢去呀。”

柔软纤细的手指拂过他微微滑动的喉结,神色慵懒的少女眼睫半垂,语带调笑。

“谁让我有一个只爱吃醋,不爱说话的妖鬼夫君,都快泡在醋海里面了,也只敢在暗地里偷看,我若真的跟他们走,你岂不是会在背地里偷哭?”

想了想,琉玉认真追问:

“你该不会真偷哭吧?”

墨麟没有作答,只是抵着她额头,声线低哑地反问:

“你是在可怜我?”

他在血境洄游中看到了前世的结局。

也终于明白,为何新婚第二日醒来后,琉玉对他的态度会发生那样的转变。

他喜欢的这个人,有时候骄傲得让人觉得目下无尘,但有时候,却又像天上神女,有脱离红尘世俗的悲天悯人。

哪怕为她战死是他自愿的,她也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所以才会接纳他,对他好。

“可怜我也没关系。”

没等琉玉开口,仿佛自问自答般,他轻声道:

“怜我一月,一年,怜我到死的那一天——也未尝不是一种白头偕老。”

窸窸窣窣的触肢在夜色中缠绕了上来,冰凉的鳞片顺着衣摆而上,强势而不容拒绝地禁锢住她的大腿和腰肢,琉玉整个人仿佛都嵌在他的身体里。

说的话和做的事,反差未免也太大了点。

琉玉在这一刻,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九方彰华。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你与我亲近,就只是为了让檀宁生气吗?

琉玉从来不否认这点。

然而除了这点之外,她与他自幼一同长

大,春时赏花踏青,夏时泛舟避暑,冬来雪落满头,他是唯一一个被允许靠近她,拂去她衣上雪花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半点情谊?

前世琉玉得知他背叛的消息后,偶尔也会有那么一刹,怀疑是不是她做错了。

是因为她没有全心全意地回应九方彰华的情意,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复。

这是她的报应。

直到听到墨麟这番话的时候,琉玉才有些出神地想——

原来还有这样的回答啊。

“……我为什么要可怜你?”

眼尾余光在紧紧缠绕她的蛇尾上掠过,琉玉瞥他一眼。

“刚才和现在,你都已经放肆到这种程度了,还要我可怜你,下一次你打算再得寸进尺到什么程度?”

皙白的腿侧肌肤上,印着鳞片留下的红痕,冰冷滑腻的触感贪婪地贴着她,汲取她身上的体温。

“是喜欢。”

琉玉捧着他的脸,咬字柔软,裹着蜜糖般的甜腻。

“喜欢你,最喜欢你,比喜欢任何人都要喜欢你——”

血液倏然凝固。

耳畔的杂音在这一瞬消失无踪。

隔了一会儿,又或是极其漫长的百年。

身体里血液的流动声,心跳声,窗外雨打芭蕉,半掩的窗棂在风中吱嘎吱嘎作响的声音,周遭万物发出了沸腾般的喧哗声,充斥着墨麟的感官。

抵着她额头的妖鬼之主缓慢贴近少女的唇,轻轻地,温柔地吮.吸。

“再说一遍。”

琉玉望入他蒙着雾气的眼,眼尾弯弯地重复了一遍。

他睫羽微颤,像溺水者索取空气般亲吻她。

“再说一遍。”

琉玉被他亲得呼吸凌乱,眼波潋滟,她枕在如乱云般的乌发里,轻笑着问他:

“怎么只有我在说?你为什么不说?”

濡.湿的吻从她的脖颈间离开,那双湿润如青苔的眼眸幽幽凝视着她,在这雨夜中沾上了几分淡淡的幽怨。

想到他的确已经用行动说过千遍万遍,琉玉也没有强求,只是眨眨眼问: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的动作顿了顿。

琉玉感觉到紧紧缠着自己的触肢卸去力道,缓慢地退行,直至快消失的时候,被琉玉握住了尾端。

他演技拙劣地蹙了蹙眉头。

“伤口痛,睡吧。”

“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琉玉眯着眼,视线紧追着他: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无非就是太落魄了不想让我知道,我以前肯定见过你,是在无色城?我救过你,还是帮过你什么忙?”

阖目假寐的青年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深邃的轮廓在昏暗月光中半明半暗。

被琉玉握住的那截触肢将她的手指牵到他唇边。

然后轻轻咬了她一口。

“知道你救过的人很多。”

“但很可惜,这些人里面没有我,真的。”

-

一夜风雨在天光乍破时停歇。

洛水清谈暂告一段落,晨光中,别院门外停满了各家世族的车架,申屠襄与九方彰华以及别院主人樗里秋站在一处,被上前攀谈的诸多世族拦在了门外。

以至于别院外道路阻塞,欲在今日午时前赶往龙兑城的琉玉一行人也难挪动半分。

驾车的揽诸一开始还好声好气跟其他世族的车夫沟通,但很快他就发现,尽管对方态度温和,但手里的缰绳却丝毫不动,俨然不打算给他们让道。

“旁边那么大一块空地!你再说让不了试试!”

揽诸忍无可忍,愤而出声,吸引了不少人的瞩目。

那车夫仍是和和气气的模样:

“——不好意思,真让不了,还请阁下稍安勿躁,待我们家主上了车架,我们自会相让。”

车内听到这动静的琉玉掀开车帘,朝外探看了一眼。

是申屠氏的车架。

车内的慕苍水温声道:

“虽说目前在九方氏的撮合下,我们与申屠氏合作了一次,但这种联手毕竟是暂时的,待九方氏的人一离开,妖鬼长城一带,就是即墨氏与申屠氏两家独大,这种情况下,哪怕偶有合作,申屠氏也会想尽办法压一压我们的势头。”

鬼女趴在窗边,皱了皱鼻子。

“真麻烦,要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小小申屠氏算什么?都不用尊主出马,派神荼郁垒他们,就能将申屠氏夷平。”

也凑到窗边看热闹的月娘观察了一会儿,感叹:

“可是他们的车架居然是机关马驱动的诶,好厉害。”

车内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月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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