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玉微微睁大了眼。
“你还真是……”
能屈能伸啊。
明明之前对墨麟态度恶劣,给他使了那么多绊子。
现在昧着良心说出“能白头到老他就安心了”这种鬼话,目的性也太强了点。
“不要理他,他向我娘讨钱建万兽苑的时候也是这副嘴脸。”
琉玉告诫身旁的绿衣妖鬼。
“别忘了他是怎么坑你钱的,绝对——绝对不可以心软哦。”
之前琉玉也和墨麟说过她约束阴山岐的原因。
阴山氏从一个新出门户到如今的地位,走了将近百年的上坡路。
可世间没有永远的上坡路可走,盛极必衰才是常理,大家族繁盛得太久,就会从里面烂起来。
那些旁系枝叶,琉玉如今鞭长莫及,但至少在她能管辖到的范围内,阴山氏的族人不可整日散漫怠惰,坐吃山空。
居安而思危。
阴山家那些生于烈火烹油的锦绣堆中的公子小姐不懂这个道理。
但琉玉永远会记住前世血的教训。
墨麟瞧着琉玉郑重肃穆的神色,微微颔首。
“我明白。”
其实他一直很疑惑,琉玉这种强烈的危机感是从何而来。
即便无色城被他亲手所烧,但阴山氏最大的支柱从来就不是无色城本身。
当年提出要兴建无色城后,南宫镜本人亲赴各地,逐一说服各个仙家世族,得到了在大晁各地通行无阻的允许。
阴山氏派遣无数修者搜罗妖鬼的同时,也将阴山氏的商铺开遍了大晁各地。
——这才是阴山氏成为天下第一富的根基。
至于无色城所带来的收益,一直是由相里、九方、钟离、慕容以及阴山氏这五大家族平分。
所以,当年墨麟火烧无色城后,除阴山氏以外的四大家族都受到重创,不得不与九幽和谈,而阴山氏在财力上受到的影响则微乎其微。
她如今的未雨绸缪,究竟是在提防什么?
别说墨麟不明白,就连阴山岐这个自家人也不明白。
他明明见这位妖鬼之主看他的眼神和善了不只一星半点,但琉玉这一句话,顿时又将其打回原形。
“还有——”
琉玉上前两步,眯着眼对阴山岐道:
“不要拿他和九方彰华比。”
他们俩毫无可比性。
阴山岐和墨麟都愣了一下。
“……别想太多。”
望着琉玉朝阿绛等人走去的背影,阴山岐略带同情地拍了拍妖鬼之主的肩。
阴山岐还以为琉玉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墨麟不如九方彰华。
毕竟琉玉与彰华青梅竹马长大,再怎么也比刚成婚不足一个月的墨麟情谊深厚些。
他安慰道:
“不管你在琉玉心里是什么地位,反正在我这儿L,你已经是我
阴山岐的侄女婿了。”
当然,万一后面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侄女婿,就不关他的事了。
刀扇轻摇,吹动绿袍宽袖。
墨麟默然片刻,从袖中取出一袋什么东西,丢到了阴山岐的怀中。
“不是钱。”
阴山岐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墨麟泼了盆冷水。
“极夜宫掌车马的鬼相喂死了十多只姑获鸟,听闻三叔擅长蓄养灵兽,极夜宫正缺一位司马之官,月俸十金,当然,要是三叔觉得有失颜面……”
“这你可就找对人了,我保证,整个九幽你都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懂养灵兽的人。”
阴山岐掂着手里那枚印鉴,信誓旦旦地应了下来。
什么颜面。
这又不是在大晁。
多亏了他从前就不喜欢去无色城,九幽的这些妖鬼认出他身份的概率极低。
琉玉那个黑心肝的死小孩又是真铁了心不给他钱,要是不干这个司马官,难不成他真要靠那点束脩钱生存?
生存!
天杀的,他堂堂阴山氏三公子,居然要打两份工,还考虑起生存问题了!
阴山岐长吁短叹的模样落在墨麟眼底。
他看向不远处的琉玉,一直萦绕心中的疑惑又渐渐浮现。
阴山岐能突然愿意纡尊降贵打两份工,那是因为被琉玉没收了钱财和仆役。
那琉玉呢?
从前高居仙宫,远离凡俗的大小姐,又是因为什么才突然低头,看到她脚下的人间疾苦?
琉玉没有察觉远处那道幽深目光。
这边的朝暝和几位女使正替阿绛铺开纸笔。
今日阴山岐给鬼道院妖鬼布置的课业是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学舍内的众妖鬼已被阴山岐指点过,正在依葫芦画瓢地描字。
阿绛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朝暝本欲提笔,又想起自己疏于练字,不太拿得出手。
于是不太好意思地对琉玉道:
“——还是小姐写吧,小姐的字在灵雍也是一等一的好,就连姬彧宫正也夸呢。”
倚在窗边的几位女使道:
“小姐什么不是一等一?”
“以前那位钟离四小姐的父亲还是当世书法大家,咱们小姐一入灵雍,不也照样压她一头吗?”
白如霜雪的女子端正地坐在学舍最后一排的矮桌前,专注倾听女使们的闲聊。
灵雍学宫。
宫正。
陌生的世族姓氏,和当世书法大家。
这些词汇离阿绛都很遥远,在到这里来之前,她听过最多的,是玉山那些粗鄙妖鬼的污言秽语。
这里也是妖鬼聚集之地。
可这里和玉山相比,仿佛是另一个天地。
阿绛嗅到一缕朦胧暗香,自后方将她包裹。
“——钟离灵沼只是不专于此道而已,她二姐姐的字可比我好。”
流丽如绸缎的乌发
落在阿绛雪白的衣袍上。
下一刻,阿绛察觉到有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
“确认一下,你名字里的‘绛’,是赤色的绛吧?”
阿绛侧目望着近在咫尺的昳丽五官,怔愣一会儿L才点点头,看向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这位阴山氏的贵女,碰了自己的手。
她不是知道自己的出身吗?
不会觉得触碰到她这样的人很脏吗?
没等她想出答案,琉玉已经牵引着她的手,在纸上落笔。
字如其人。
秀丽飘逸,行云流水,又在横折撇捺间暗藏锋芒,犹如铁划银钩。
阿绛从不知道,自己朴素平凡的名字,原来也能写得如此漂亮舒展。
她握着笔怔然出神,仿佛自己的灵魂也随着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地舒展开。
“啊。”
见一滴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女子的雪白衣摆上,琉玉出声提醒:
“衣裙染上墨汁了,去换一件衣服吧。”
又想了一下,之前盘查她的时候,已经将她所有的随身物品全都销毁了。
琉玉对女使道:
“拿一套我没穿过的吧……不过她太瘦了,穿我的衣裳怕是得再改一改。”
琉玉见阿绛神色似有变化,偏头瞧了一会儿L,却发现她眼中晶莹闪动。
“……怎么哭啦?”
琉玉很难理解。
阿绛抬头看向琉玉,琉玉这才发现她虽然落了一滴泪,但神色却并非是伤感。
“第一次有人要送妾身衣裳,妾身很高兴。”
琉玉更不能理解了。
她腰间所佩的是价值万金的神玉,收到一件衣裳有什么值得高兴哭了的?
“琉玉小姐。”
阿绛学着女使们的称呼,伸手握住了琉玉的手。
旁边闲聊的女使和朝暝看了过来。
不远处的墨麟拧起眉头。
霜雪般美丽的女子注视着眼前的贵女,如细雪簌簌的嗓音道:
“若小姐需要侍寝……请,随时吩咐妾身。”
霎时间。
学舍内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