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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太平城这件事上,你就放心去做,若能成功,当然最好,若不成功,也是咱们家命有此劫——”

“我才不信什么天命。”

琉玉俯身凑上前,眉眼凝着难得一见的肃然之色,盯着阴山泽愕然微睁的双眸道: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允许重蹈覆撤。”

好一会儿。

阴山泽才理解了她“重蹈覆撤”的意思。

南宫镜同他提起过,琉玉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九方彰华背叛阴山家,在他和南宫镜死后,阴山家顷刻覆灭,几乎全族无存。

“我们家琉玉还是小孩子呢,”阴山泽撑着额角,慈爱地安抚她,“梦境而已,又不是真的,咱们家家大业大,哪会那么容易倒下。”

听阴山泽这么说,琉玉顿时沉下脸:

“——你信九方彰华不信我?”

阴山泽抿了一口酒,笑道:“与其劝我,你倒不如劝劝你妹妹,她可是整日跟在彰华后头跑,彰华骗她一骗一个准。”

琉玉坐回原位,余光瞥见旁边有不知是谁剥好的橘子,她取来几瓣,靠着凭几慢条斯理道:

“我最不

会劝的就是她。”

阴山泽有些奇怪:

“前些时日,我听说你对柳娘的态度都好上许多,怎么偏偏对这个妹妹还是……”

“爹爹,您第一天认识她吗?”

琉玉没好气道:

“她就是爱跟我对着干,我越劝,她只会越把九方彰华当宝,就得让她自己跌一跤,她才知道自己眼光究竟有多差。”

“她眼光差?”阴山泽忍不住调笑,“我可记得,你当初不也……”

“三叔的事还没说完呢。”

琉玉语调生硬地转移话题。

“让他在太平城可真是天高任鸟飞,既和九方家钟离家勾结,又造假户牒卖仙道院的名额,账本都在我手里,证据确凿,这次可要好好惩戒,我们家可不能从里面烂起来。”

“知道,知道。”

阴山泽慢悠悠答:

“卖名额这事,你娘和我都心里有数。”

琉玉瞪圆了眼:“那你们怎么——”

“咱们家的仙道院只收佃户奴仆,你知道,为这不赚钱的仙道院,家里一年要填进多少钱吗?”

仙风道骨的青年阖目假寐,手中麈尾腰扇轻摇。

“损有余以奉不足,此为天理之道,佛祖割肉喂鹰,此为圣者之道。吾等凡俗之人,能顺应天理就不错了,圣者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那些走后门进咱们家仙道院的人,自有他们的名额,所交束脩,正好填补了佃户奴仆们入学的亏空,放心好了。”

“不过——”阴山泽又道,“阿歧这次被九方家和钟离家利用,的确蠢笨,就暂且断了他的月俸,日常所需,还有他的那些灵兽,都让他自己想办法养,一把年纪,也是时候该独立了。”

此话正合琉玉心意,她没反驳。

倒是阴山泽口中所说的天理之道,圣者之道,让琉玉有些出神。

想着想着,又思路一歪,忍不住翘起唇角。

阴山泽略觉奇怪,问她在笑什么。

琉玉托着腮,眼珠明亮:

“我在想……您方才说的天理之道,圣者之道,也不知道墨麟能不能听懂。”

阴山泽顿时垮下脸。

“好啊,好不容易有空和爹爹聊天,还走神想你的夫君,亏爹爹远在玉京还牵挂你有没有吃苦受罪,你就不问问爹爹在玉京过得好不好?”

琉玉有点头疼。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为什么不常和家中联络了。

——就是因为她这个又美又强的亲爹,私底下是个每天要跟自家夫人和女儿撒娇八百遍的粘人怪。

关闭通讯阵时已是午时。

庭院重归寂静,阴山泽望着头顶山樱花在风中摇曳,花落如雨,落在步入庭院的如玉公子肩上。

“师父。”

九方彰华恭敬见礼:

“前来吊唁的宾客渐多,管家让我请您移步前厅。”

阳光下,剔透如琉璃的瞳仁略微转

头,阴山泽无声瞧着他这个自幼看着长大的徒弟。()

他和彰华的缘分,比九幽的那位妖鬼之主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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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见到九方彰华,是在九方家的一场清谈会上。

梅雨季,雨声淅沥。

内室暖香阵阵,热茶氤氲,九方家的几位小公子小小姐乖巧地坐在九方家主的身后,听当今的名士清谈辩经。

至中休息时,九方家主会让几个孩子于人前展示自己新学的咒术与势,请各家名士指点。

众人皆夸九方家的这几个孩子天资出众,日后必成大器。

那时的阴山泽却散步至庭院,在开满忍冬的假山旁,见到了传说中无法修行九方家兵道之术的长公子。

他在雨中跪着受罚。

据说是因为连九方兵道术的第一式也学不会,所以被罚用刻刀在竹简上刻书。

刻满一车,才能起身。

他刻得满手鲜血淋漓,湿透的衣袍贴在病弱身躯上,不住地打颤。

檐边的雨霖铃在风雨中震动。

雨中的羸弱少年和眼前花雨中的如玉公子重叠。

“——知道了。”

阴山泽起身,摩挲许久才寻到了木屐,趿拉着朝前厅而行。

“师父,”身后传来九方彰华的声音,“宁宁说,上午您是在与九幽通讯?”

阴山泽双手揣进宽松飘逸的袖子中,闻言顿住脚步,懒懒回眸:

“你又不是不知道,琉玉与她三叔关系平平,不至于悲伤过度,不必担心……”

膝盖砸落在落花上。

月白衣袍的青年手掌贴地,深深伏地。

“是我还不够得父亲信任,直到我三弟遣家臣动手后才得到消息,延误了救援三爷的时机,如果我在父亲面前再受重视一些,或许这一次得到任务的人就会是我,三爷就不至于……”

一只宽厚温暖的手落在了九方彰华的肩上。

阴山泽道:“宁宁与阿歧这个三叔关系不错,她近日伤心得厉害,你若无事,多安慰她。”

“是。”

九方彰华缓缓抬头。

阴山泽待他一如往常。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师父的眉目之间,多了几分幽深难辨的情绪。

“还有。”

阴山泽嗓音如一线温然春水,但言辞却锐利如薄冰,割碎了九方彰华藏在喉中的未尽之语。

“如无意外,琉玉与妖鬼墨麟的这桩婚事应该会持续很长一段时日,即便她来日与墨麟和离,恐怕心中也没有你的位置,彰华,忘了从前那些戏言,另择新妇吧。”

-

鬼道院的长阶上。

墨麟出来的时候,正见方伏藏领着那个叫月娘的小姑娘修炼的一幕。

虽然在炼器上颇有天赋,不过到底是从未经过正经训练的野路子,方伏藏粗浅检验了一下她的底子,准备从最基础的炁海运行开始纠正。

“尊主要抽吗

() ?有新的。”

方伏藏很是自来熟地朝他递了递烟管。

墨麟瞥了一眼。

“不必。”

顿了一下,他又提醒:

“你的上司应该不会喜欢这个味道,能戒就戒,不能戒,也不要在她面前抽。”

方伏藏愣了愣,大约是有些意外以墨麟的身份,竟还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他道:“多谢尊主提醒。”

见他收起烟管,墨麟看向广场上正在运行炁海的小女孩。

妖鬼之主忽而开口:

“你也是这么照顾你女儿的吗?”

和昨夜在监视内见到的模样不同,今日的月娘完全不见昨日灰头土脸的痕迹。

乱蓬蓬的发髻重新扎过,衣服虽然还是那身旧衣服,不过已经没有一路颠簸的尘土,干得这么快,显然是有人洗过之后又用炁流替她一点点烘干的。

方伏藏看了眼月娘:

“她比我女儿大几岁,好带多了,我女儿对发髻要求高,有时扎两个时辰都不满意,非要我学那些稀奇古怪的发髻,也不看自己那几根头发够不够用——”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女儿了。

过了这么久,她的头发应该长长了不少,也不知能不能挽出她喜欢的发髻。

一偏头,见绿眸妖鬼正不错眼的瞧着他,那幽绿眸子深邃如漩涡,不辨喜怒。

半晌他道:

“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夫人的事,还是你二人感情不合?”

蹲在台阶旁的方伏藏不明白这位妖鬼之主为何对他如此好奇。

他望着月娘,视线悠远。

“都不是,我们这样的出身,婚事何曾能由自己做主?需要的时候就拉来凑对,不需要的时候便一刀两断——咳咳咳,我说的是我个人的情况,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尊主与尊后郎才女貌,当然是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墨麟没有理会他的话。

方伏藏其实说得没错。

这桩婚事对琉玉而言,本就是身不由己的选择,他不是她心仪的夫君,也不是阴山泽心仪的女婿,他与琉玉走得太近,日后甚至可能给她带来祸患。

但是。

即便如此。

即便他知道自己应该克制,他却还是无法遏制自己对那个人的嫉妒,无法遏制地想——

他偏要勉强。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偏要与她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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