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找不着头绪。
他时而想起他忘记带回华光殿的那株药草,时而想起庙会里与李檀明年来扮花神娘娘的约定。
时而,也想起李檀指尖温柔的触感,想起少女微红的脸。
十九终是睁眼。
他将手臂枕在脑后,隔着疏密错落的桃叶望见天穹上明亮的星河。
稍顷,他徐徐抬手,看向腕间系着的红线。
清凉的夜风拂过他的眉眼,带来一朵枝头坠下的桃花。
十九眼睫轻抬,张口咬住了那朵桃花。
新鲜的桃花汁液清甜,染在他的唇上红如胭脂。
他轻舔了口,有些出神地想——
不知道李檀放在妆奁里的那盒唇脂,是否也是这种味道。
原本只是个荒诞的念头。
但少年的好奇心驱使他去尝试。
十九直起身来,悄然从桃花树上跃下,逾窗回到寝殿之中。
他的身姿轻捷,步履无声,一路行至镜台前,也并未惊醒红帐后深睡的少女。
他低头,找出李檀常用的那盒唇脂。
轻尝了一点。
与他想象得不同。
唇脂的味道很淡,带着膏脂特有的柔润,还有制成时所用的花汁的酸甜与微涩。
并没有新鲜的桃花那般好吃。
十九有些失望。
正当他将唇脂放回妆奁,想要回到桃花树上的时候,微一偏首,却在铜镜里看见自己唇染薄红的模样。
十九侧首看了看,总觉得这唇脂的颜色太艳,并不好看。
但在李檀唇上的时候,似乎并不是这般。
可分明是一样的唇脂。
少年在黑暗里轻眨了眨眼。
他将这盒唇脂拿在手里,抬步走到低垂的红帐前,略一迟疑,他还是撩开红帐,极快地闪身进去。
柔软的锦榻上,李檀羽睫低垂,安静地睡着。
她的睡相很好,绣着淡金色鸾鸟的锦被轻柔地覆过她雪白的颈,鸦青的长发被她整齐地枕在身下,像是一面墨色的底,愈发衬得她的脸净瓷似的洁白,微抬的唇瓣色泽如樱,形状美好得似春日里的桃瓣。
十九的视线微顿。
稍顷,他低垂下眼,重新打开唇脂,以指尖蘸取一点,轻轻点在浓睡中的少女唇间。
殷红的色泽随着他的指尖轻移而轻柔匀开。
红意还未染透,少女唇间柔软的触感便自他的指尖传递而来。
像是春日里初开的桃花,夏日里饱满的樱桃,抑或是其余任何他能想到的,这世间令人眷恋的,美好的事物。
但更像是罂粟。
让他的指尖发麻,心跳加快,连带着视线都无法移开。
这样的感受新奇又危险。
令少年本能般俯下身来,离锦被间的少女更近了些。
近得呼吸交融,近得他都快要尝到李檀唇间胭脂的味道。
但在短暂的迷茫后,十九似是意识到不妥。
他直起身来,强迫自己侧首挪开视线,仅是低头从袖袋里取出巾帕,凭借着记忆将她唇瓣上的胭脂拭去,便又心虚似的离开李檀的红帐。
好在这一切并未被人发觉。
便连在栖鸟架上睡着的鹦鹉都未曾惊醒。
十九比来时更快地逾窗出去,回到他最喜欢睡的那株桃花树上,压抑着紊乱的心跳,让自己重新阖眼。
二月的夜晚依旧带着些未散的倒春寒。
但不知为何,十九却觉得今晚的风有些烫热,吹得他的心绪微乱。
像是中了什么不知名的蛊。
*
春风拂叶的婆娑声里,李檀浓睡一夜,直至窗外的天光透进红帐,方徐徐醒转。
她如常趿鞋站起身来,唤侍女们进来更衣洗漱,在长案间布上今日的早膳。
等侍女们鱼贯退下,槅扇轻轻合拢。
李檀便也如常在月牙凳上坐落,执筷轻唤每日里都会来蹭饭的少年:“十九。”
远处传来十九的轻应。
他今日并未宿在梁上,逾窗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似是清晨里初初洗沐过。
李檀并未多想,依旧是轻轻弯眉,随手将面前的一碗芡实粥递给他。
十九抬手接过,却没有立即去用。
他将粥碗放在长案上,有些不自然地轻轻侧过脸,将一只陶瓷猫儿递给她:“这只陶瓷猫送给公主做镇纸。”
李檀伸手接了。
她垂眼看着手里玲珑可爱的猫儿,唇瓣轻轻抬起:“大清早的,怎么突然想起送我东西?”
十九掀起眼帘,飞快地看她一眼。
李檀如今还未上妆。
素面莹白,唇色如樱。
昨夜里染上的鲜艳唇脂不知是被他匆促间拭去,还是被绿萝她们在净面时轻柔洗去,如今未曾留下半点痕迹。
便连李檀自己,似也丝毫未曾察觉昨夜里所发生的事。
丝毫不知,他曾经进过她的红帐。
十九错开视线,低头拿着银箸,掩饰般地道:“没什么……只是,臣有事要离开几日。”
李檀闻言,便从陶瓷猫上抬起视线。
她下意识地问道:“几日?”
十九微微错开视线,依旧是不与她对视。
他不大确定地道:“也许三五日吧。”
李檀未曾多想。
只是以为他又要去找什么草药,便笑着轻点了点头。
她将陶瓷猫收进袖袋里,随口对他道:“那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一块刘记铺子的白糖糕。”
十九端起粥碗,略想了想,认真道:“要是臣能将这件事想清楚。臣可以为公主带一整笼回来。”
李檀正执筷挟起眼前瓷碟里的芙蓉糕。
闻言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道:“我吃不完。”
十九如往常那般对她笑了笑:“臣可以替公主吃完。”
李檀笑应了声。
在他的打岔下,也将他的前半句话忽略了过去。
*
那日之后,时间又翻书般过去六七日。
转眼又是一个雨日。
但说好只是离开三五日的少年仍未回来。
李檀独自坐在长案前,低头看着十九留给她的那只陶瓷猫儿,心绪微微有些低落。
还是栖鸟架上的月梨飞落到她的手畔,叼着她的衣袖,一个劲地唤她:“公主公主,公主公主!”
李檀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起身去给它拿葵花籽。
可途经箱笼前时,倒是先看见了那只从庙会上带回来的莲花灯。
其中的红烛已经燃尽,静夜里璀璨的花灯便也那般毫无生气地搁在箱笼边上,像是一朵枯萎了的花。
李檀轻愣了愣,下意识地俯身将它拾起。
像是又透过它,看见花神娘娘庙里,与她相约明年来扮花神的少年。
她这才恍然发觉,她对十九其实知之甚少。
她并不知道他本名,他的祖籍,甚至连他在宫外是否有居所都不知。
如今人丢了,连去哪里找都不知道。
李檀低垂眼帘,心绪愈发低落。
她将手里的花灯放下,随手拿出一把葵花籽填进月梨的食槽。
月梨却不吃,仅是偏首,拿乌溜溜的眼睛看她。
继而不满地扑翅,叫唤道:“十九,十九!”
李檀眼睫微低,闷闷道:“他不在这。”
月梨又偏了偏头,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
它又扑翅叫了声,便低头叼起一枚葵花籽,振翅就往窗外飞去。
李檀一愣,匆忙提裙往廊上走。
“月梨,你等等。”
她有些着急。
如今十九不知去了哪里,要是他送的鹦鹉也飞走,那岂不是连半点念想也没有了。
李檀这般想着,便匆促地推开槅扇,微微加快步子,跟上正往远处飞去的鸟儿。
好在殿外正在落雨,月梨又被十九喂得很胖,飞不了多远就得歇上一阵。
即便李檀不能奔跑,就这样走在游廊上跟了它一路,倒也未曾跟丢。
只是不知不觉间,她却被月梨带到华光殿内的偏僻地界。
李檀也渐渐走得累了。
她扶着廊柱暂且停下步子,抚着心口着看向周遭的情形。
这里似乎是宫人们所居的配房,还是配房里最冷僻的东南角。
这座院内种着成列的落叶梧桐。
因秋日里难以打扫,冬日里又分外的寒,故而很少有宫人愿意居住。
而眼前的月梨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李檀眼睫低垂,看着庭院间的烟雨,心绪沉落到谷底。
正当她想要回头,去寻宫人帮她来寻找的时候,却无意间想起十九初来华光殿时的旧事。
那时候,他曾经问她要过一间配房,用来放置他随身的各种物件。
华光殿内空置的配房很多,她让十九从里头
选一间喜欢的住进去便好。
但是他却唯独选中这个院子里最偏僻的一间(),还振振有词地告诉她——
“臣不喜欢别人打扰?()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也不想打扰到别人,这里偏僻得整日都见不着人,正适合臣住下。”
李檀想起那时的事,眼底升起清浅的笑意,但又很快随烟雨流散。
她想,也许十九已经厌烦了她成日里病恹恹的样子,所以便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连带着他送的鹦鹉都跟随他飞走。
李檀轻闭了闭眼,听着庭院里的雨声潇潇而落。
就当她将要扶着廊柱转身的时候,身后传来槅扇开启的轻响。
连绵的春雨声里,她听见少年熟悉的嗓音,清润带笑。
“雪梨,你怎么越来越金贵了?现在吃个葵花籽,还要找人给你剥好?”
李檀的步履停住。
她抬起羽睫,轻轻回转过身去。
春雨濛濛。
她望见游廊尽头,一道紧闭的槅扇开启,穿着星白色常服的少年从配房里步出。
他墨发半束,发尾慵懒地垂落在肩上,手腕间盘绕着一条洁白如玉的小蛇,掌心里盛满了剥好的葵花籽。
走丢的月梨此刻就停在他的指尖上,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属于它的早膳。
李檀轻声唤道:“十九?”
十九同时抬首,相隔一帘春雨与她对视。
庭院里烟雨如丝,穿着红裙的少女静立在木制游廊上,抬起那双清澈的明眸,安静地看向他。
十九可见地轻愣了愣。
顷刻,少年回过神来,迅速将盘绕在手腕上的小白蛇扯下,丢进袖袋里。
在春雨声与月梨不满地扑翅声里,他笑眼微弯,如常唤她——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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