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去折桂花了。”他理直气壮地答着,还不忘向李檀抱怨:“这宫里开得好的桂花越来越少。也不知是不是都被御膳房里的人折去,做成桂花糕了。看来臣下次想要折桂的时候,还要去御膳房里找。”
他说着又问:“公主想吃桂花糕吗?”
李檀望着他,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她忐忑询问:“十九,你是不是去了趟东宫?”
十九摆弄着手里的花,顾左右而言他:“公主用过晚膳了吗?今日的药用了吗?是臣现在去熬,还是就这样算了,等明日多添些药量补过?”
李檀从他的话里得到答案。
她抿唇:“十九。”
十九这才抬起头来。
少年敛眉,语调里带着点不悦的意味:“臣在影卫司的时候,便听过太子的事迹。他不喜公主的皇弟,手又伸不到玥京城外去,就成日里寻各种事由为难公主。”
“这样的皇兄,公主还要护着他吗?”
李檀微讶:“我什么时候……”
话至一半,她似觉得不妥,便小声道:“皇兄自然有他的母后,他的太子妃,他的影卫,他的长随来护着。”
轮不到她这位不睦的皇妹。
十九这才重新展眉,清润的嗓音里带着并不掩饰的笑音:“那公主是在担心臣吗?”
李檀低垂眼帘,看着他插在瓶中的桂花。
心绪亦随眼前的暗香起伏。
她不愿承认,更不愿与十九言说。
她在回到寝殿里,没有见到他的时候,有一瞬真的想过,他是不是也和小七一样,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离开,此后便再也不会回来。
她亦不知,这般究竟算是在担心他。
还是,在害怕自己被抛下。
她不说话,十九便当她默认。
他眼里笑意更浓,但是也见好就收地不再追问下去。
而是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长案前,将搁在地上的食盒提起。
“晚膳都凉透了。”
“臣带去小厨房里热一下。”
他说着,便熟稔地将长案上的菜肴都收进食盒,当着李檀的面,身姿轻捷地逾窗出去。
“你身上的伤——”
李檀想将他唤住,可方启唇,少年的背影便已消失在夜色深浓处。
她也只好收声往月牙凳上坐下,默默地等着他回来。
这次十九并未让她久等。
仿佛一刻钟的时辰刚过,他便又轻车熟路地逾窗进来,将食盒里热好的菜肴放了满满一张长案。
最当中的青瓷碟上,还放着几块热气腾腾的桂花米糕。
也不知是他自己做的,还是真的从御膳房里顺来。
李檀闻见菜肴的香味,这才想起,自己还未用晚膳。顿时便觉腹中空空,连带着眼前的米糕都看着分外可口起来。
她接过十九手里的银箸,略想了想,又问他:“十九,你用过晚膳了吗?”
十九从袖袋里取出自己的银箸,很自然地往她对侧坐落。
他笑眼弯弯:“没有,要是公主有吃不完的菜肴,可以分臣一些。”
李檀抿唇轻笑。
她将那碟米糕挟了一块到自己的碗里:“我就要这块米糕。其余的,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十九笑应,顺势搁筷,将离他最近的,李檀不爱吃的那碗鱼粥连着小菜一同端走。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原本束紧的剑袖往下退开半寸。
李檀离他很近。
低头间视线无意一落,便清楚地看见,十九的手腕往后处新裹了数道纱布。
原本雪白的布面上血痕犹新。
李檀的银箸顿住。
她低声问:“十九,你身上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十九察觉到她的视线,不动神色地将袖口往下带了带,将那条道还渗着血迹的纱布挡住。
“公主放
心。臣是公主的影卫。只要公主不点头,即便是太子,也无权打死臣。”他端起鱼粥,并不在意地道:“况且臣自己会包扎上药,这点小伤,不出几日便痊愈了。”
他说到这,没有急着喝粥,倒是忍不住轻笑了声,笑音里藏着促狭:“倒是那位太子殿下……”
李檀羽睫轻抬,不由得顺着他的话问:“太子皇兄怎么了?”
十九却将未说完的话咽下。
他迅速改口:“没什么,公主先用膳吧。”
他愈是这样,李檀愈是难以将此事放下。
她轻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搁筷站起身来,将他手里的那碗鱼粥拿走。
她道:“你要是什么都瞒着我,往后我便不留你用膳了。”
连李檀也没料到的是,她这句儿戏般的威胁反倒是格外有效。
十九像是有些为难地想了阵。
最终还是在被赶到小厨房里去用膳这件大事前,决定将自己在东宫里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臣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少年以手支颐,满脸的温纯无害:“只是跟着太子回到东宫,趁着旁人不留意的时候,在他入宫的辇轿内,撒了一把药粉。”
李檀明眸睁大,略微有些不敢置信:“十九,皇兄是大玥的储君。他若是死在轿子里,大理寺追查下来,谁都保不住你!”
她说着,匆促地抬手拉过十九的袖子,将他往槅扇前带,语声焦急:“你趁着现在还未出事的时候,快去将药粉处理掉。”
十九跟着她站起身来,眼底的笑意铺开:“公主,现在去已经晚了。药粉已渗进辇轿的木隙里。除非臣将轿子拆了,不然必不能清理干净。”
“如今,也只能等着药粉自然失效。”
他认真地想了想,给了李檀一个时间:“也就两三个月的光景,并不算久。”
李檀心弦微颤。
两三个月的光景,都足够将李晟毒死八百回了。
她咬唇低声:“实在不行,我明日里出宫一趟。”
十九侧首,好奇看她:“公主想怎么给臣善后?”
李檀闭了闭眼。
再启唇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令她自己都觉得震惊。
“实在不成……我便将火折子落在皇兄的轿内,将轿子一把火烧了干净。”
十九笑了声:“公主,那可不行。”
他道:“火势一起,药性至少要翻十倍。”
他正说着,见李檀的面色似乎有些微微发白,立时顿住语声,笑着改口:“不过,臣好像有没说过,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李檀微怔,这才从紊乱的思绪里抽出一缕神智来。
她回首,看向身后的少年。
十九在她的视线里轻俯下身来,贴近她的耳畔,悄然告诉她:“那种药粉毒性不强,但是却能让人脾胃失调。太子每次想要上轿入宫的时候,便会想往净房里跑。”
他轻笑出声:“若是他执意
要进宫来为难公主,反复几次,恐怕这两三个月里,都休想离开净房。”
李檀想了想那个场景。
一时间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
矛盾之间,她轻睨他一眼,重新在长案前坐下来。
长案上的菜肴依旧冒着热气,桂花米糕的香气也依旧浓郁。
但是李檀再看见碗里的白白胖胖的桂花米糕,却有些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良久,她终是忍不住抱怨道:“十九,在用膳的时候,你怎么说这些……”
十九倒是十分自然地将李檀拿走的那碗鱼粥捧了回来。
他当着她的面喝了一口,将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臣原本不想说。是公主非要问的。”
李檀答不上来,只好抿着唇,拿筷尖轻戳了戳碗里柔软的米糕。
像是在戳眼前少年白净的脸。
米糕的热气散出来,氤氲了她的眉眼。
她将脸藏在乳白的雾气里,带着点探究小声问他:“皇兄他真的……两三个月都来不了宫中吗?”
十九挟走一块春卷放在自己碗里,笑着地向她保证:“公主即便不相信臣,也要相信臣的药。”
李檀唇角微抬,又很快将笑意藏下。
她平和地道:“下不为例。”
十九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显然未往心里去。
李檀没再说他。
她低下头去,咬了口碗里的米糕。
米糕香甜,桂香浓郁。
安宁的秋夜里,李檀垂落羽睫,轻轻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