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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0 章

有婢女提醒:“那小娘子今日便莫出门去了,免得露出形影。”

“是的。”簪缨深以为然,“便去告诉父亲母亲,我今日先不去给他们请安了,要静心写字,莫教人来打扰。”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白狼就在旁冷眼瞧着。

簪缨不疑有他,就这么在屋里安闲了一上午,近午时,常年不怎么开的北窗外传来几声狸奴的叫声。

簪缨听见,目光雪亮地跑过去,窗子偷开一隙,做贼似的接进三盏冰酪盏。

外头接应的是一把成熟女子的声音,做了帮凶还不忘交代:“这是给小娘子同姑娘们分的,切不可一人独食了,当心肚肠疼。”

“知道啦知道啦。”

借着芭叶掩映,簪缨美滋滋地将三盏甜品接进来,心中盘算:一盏是云雁姐姐的、一盏给大家一块分,另一盏她自己独享——唔,不好不好,还是半盏给云雁姐姐,一盏给大家分食,她吃个一盏半吧。不错,她出生在夏日,就说明命中注定与冰盏子啊、凉饮子什么的相配,家大人平时管得严,不入六月不许她吃冰,她年年馋得辛苦,便是提前几日吃一盏,也没什么关系呀。

如此决定,簪缨欣喜转头,唇边的笑意还未消,就与白狼冷诮的视线对个正着。

白狼那眼神,就和把她逮了个现形的风纪御史似的。

簪缨每日与之玩闹,早已亲密无间,可今日在那双碧眸的注视下,竟有些心虚。

这可真奇怪,簪缨觉得小雪团的竖瞳落在她身上,好像能看穿她。

她这才想起,这毕竟是一头曾赴疆场杀敌的狼将啊,凛凛的威风,很有压迫感。

可那又怎样呢,它是她的狼,当然要帮着她,再说它看就看呗,又说不出去。

于是少女毫无负罪感地朝白狼眨眨眼,快乐地享用美味去了。

*

“呵。”

卫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置身京口军府。

回想那酷似黄粱一梦的记忆,男人神色变幻半晌,除了一声叹调,也不知该做何表示。

抬手探探自己额头,不烧啊。

他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灵魂被拘禁到一头狼的体内,如今他又好端端地回来了,难道之前种种皆是臆想?

可他已有多年未见过小豆丁,怎么将她的眉眼身姿看得那样清楚,连她脸上细小透明的绒毛——不,那是那女孩子突然凑过来扳着他头的缘故,却不是他想看!

卫觎想起女孩早起的那个亲吻,威冷的脸上出现三瞬空白,喉咙发紧。

再想起那女娘瞒天过海胆大包天的作为,卫觎嘴角又露出一抹薄谑的凉笑。

好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娘。

*

簪缨偷吃冷饮的恶果很快找上门来。

她吃冰的第一日,便赶上了自己的小日子,肚脐以下疼得死去活来。

这可吓住了满屋子的使女,便要去禀报主君主母,簪缨白着一张沁出汗水的小脸,可怜兮兮地抱着白狼倒在床上,再不复前一日的春风得意,还不许她们告诉出去,蚊子似地哼唧:“阿娘知道了,逃得过一顿好打?阿父都救不了我,你们都得跟着吃瓜落……”

可她实在是疼,咬着白生生的嘴唇,软软的呼气都落在白狼髭边。

使得这只平常最通灵性的狼今日却浑身僵硬,窝在她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簪缨还闭眼念叨着:“我好难受啊,要不然还是叫阿娘来吧,拼着一顿数落……那以后肯定就吃不着冰盏子了……”

最终这事也没瞒过唐素夫妇。

唐素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见女儿那副小可怜样,气得冷笑三声。

好在没当场发作,立即延医熬药,不在话下。

簪缨老实了,磨着父母留下陪着她,半睡半醒难受了一宿,睡着时手中却还不忘握着一截狼尾,仿佛那触感能让她舒服一些。

*

“主公要回京城?”

在京口听闻这个消息的徐寔分外惊讶。

他盯着面无表情的卫觎,试图分析出这个决定的缘由。

要知道,大将军年纪虽轻,却是个犟脾气,当初在家里同卫父闹掰,快十年也没回过家了。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个晚上没睡好的卫觎一面卸甲一面冷笑,“再不回去,有人就要上房揭瓦了。”

他本以为那日只是个莫名意外,谁知就在昨晚,刚想就寝,他又与小雪团……呸、又与那头老畜共感了,然后他便被迫听一个闯祸的小鬼哼唧了一晚上。

他能不认得傅簪缨,还能不认得素姊三哥吗?他该怎么给一人解释,

他不但身不由己地出现在他们女儿的怀里,还被夹在……

卫觎闭了闭眼。

再不回去弄清究竟,他怕有一日在战场杀敌时突然移魂香闺,他还不想英年早逝。

也怕那个不听话的小女娘,再把自己作出个什么好歹。

京口到建康不过唇齿之间,何况有人马不停蹄。

蕤园这厢。

簪缨小恙初愈,被大人数落得老实了,还处在夹着尾巴在父母面前装可怜的时期。

这日却听阿娘身边的使女姑姑来传,说有远客至,让她去前头见一见。

簪缨知道阿娘脾气虽大,却最是疼她,一般闲人是不会召她露面的。

一时也想不通是哪位远客,便换了件半新柳色绕裾长裙,转去前厅。

还未等走近,便见廊庑外艳艳的高阳下,一道英武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一身帝释青大袖袍子,冷劲利落,随风生势。

她愣愣地停在原地,看着这个没见过的高颀男子。

卫觎听到声音,转过脸。

露出一双锋利深邃的剑目。

这个眼神……簪缨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看了会让人心虚的那种。

而叫她过来的阿父阿母此时都不知去哪了,居然放心叫她一个人面对这么个不怒自威的陌生人……

卫觎目光平稳地打量着这个在阳光下白生生,怯兮兮的女娘,薄唇不动声色地一翘。

看着倒是乖。

自己就白成个雪团子似的,好意思叫别人雪团子。

“小孩儿,”他开口,“过来。”

叫谁呀!簪缨睁圆眼睛看着他,觉得这人不怀好意的,可是听着那懒散耐心的语气,像在静气沉沉的湖面撒下一把细沙,给她平静的生活带来了一点意外的波澜,便又不讨厌了。

好像,好像很早以前她便与他很熟悉了似的。

簪缨挪着步子走近,大胆地打量来人。

她见这人低下头,用那把低沉好听的嗓子说:“小孩长大了。”

……

“然后呢然后呢?”

坐在软榻中央的小女娘亮着眼睛追问。

她有着和故事中的小娘子如出一辙的圆眼睛,高挺小巧的鼻梁和薄如樱桃的小口,又肖属于给她讲故事的男人。

这个看上去四五岁的女童身穿一件漂亮的花蝶红窠小襦裙,跽坐之处,被一圈雪白粗长的尾巴圈得严丝合缝,如同一位女王据守在独属她的国界。

“然后,”身着玄青帝王常服的卫觎低头看她,“你该午睡了。”

“我不!”小女娘不依,“原来父皇和阿娘是这么认识的?是吗是吗?”

卫觎一语不发看着她。

小女娘知道这是父皇打定主意要管她的意思了,缩缩肩膀,抱着男人的手臂软乎乎地摇了摇,“那阿娘不在,我不想睡嘛……”

“阿娘去了白马寺追福,等你睡醒,睁眼就能看见阿娘了。”卫觎哄道。

尽管计划中,要等阿奴一十岁之后再生子,但意外总是比计划更早到来。这个阿奴十九岁生日时怀上的小家伙,就像上苍悄无声息送给他们的惊喜。

卫觎第一次做父亲,翻来覆去地想过许久,应该如何养女儿。

左思右想到最后,他觉得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和阿奴一起将她的童年再养一遍。

关于阿奴口中的前世,当初在他神思最混沌的时候,她向他和盘托出,意图用这根线拽住他对尘世的留恋。

他知道她说了谎,如果她上辈子真的被他照顾得那样好,就不会在西山行宫遇见他时,是那样拘谨陌生的神色。

以簪缨的机敏,在事情过后,必然也会察觉到她编织出的这个故事的漏洞,但是他们之后默契再没有提起过这桩事。

弃我去者已是昨日,那些让卫觎不忍的她所受的所有伤痛、不平、孤寒,他压在心里疼着,不愿去揭她的伤疤,却尚可以在现有的美好上,与阿奴一同创造一个不会再令她失去什么的未来。

无论在哪一重寰宇,无论在哪一个世界,

他愿养着她,一遍又一遍。

然后这些语短情长的小心事,会变成哄女儿午睡的小手段。

宫里自然有乳母嬷嬷,但是簪缨和卫觎在不忙的情况下,一向愿意亲历亲为地与孩子相处。

这也导致小娘子的胆量越发肥壮,睁着没有困意的圆眼睛讨价还价:“醒来可以吃冰盏子?”

在阁间儿外的案几上,放着三盏晶莹诱人的冰酥酪,沿着盏缘向下淌着冰凉的水滴。

卫觎:“嗯。”

“那怎么有三盏呀?”

“一人一盏。”

“大人还吃这个么?”

“有的大人比小孩儿还馋。”

小娘子噎了一下,她人小,也听得出父皇在背后拆女皇大人的台啦,她转转眼珠,“那上头的樱桃都给我吃,行么?”

“一人一颗。”

“这样呀,只能吃到一颗呀……”

这便是开始没有营养地磨人了,卫觎眼睛眯了眯,决定收回方才的想法,他的耐性也没有这么好,低沉缓慢地唤道:“唐阿幸。”

大名唐玖的宁朝大公主被父皇连姓带小字这么一唤,就知道风雨欲来了,连忙换上乖觉笑脸,冲着阁子外间喊:“卫阿泽,父皇喊你睡觉啦!”

三岁的卫衍蹲在外头,在几名内监的陪伴下舞动父皇给他刻的木剑玩得正欢,假装没听见。

“听见没有?”唐玖得意地拉上一个垫背的,“阿母可说了,我们都有继承皇位资格,我是老大,你快给我过来!”

虎头虎脑的卫衍听见,咧咧嘴角,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奶声奶气:

“姐姐,千字文第三句是什么来着?”

唐玖气坏了,她就是不爱读书练字怎么啦,谁像他似的,看什么书都记得,背诗经的小嘴叭叭的。

“我揍你哦!”小女娘举起小小的粉

拳,恫吓自己亲弟弟。

卫衍兔子似的转头看他爹。

卫觎挑眉回视他,没有声援的意思。

小男娃随即咚一声歪在卫觎身上,一动不动了,好像在说,姐姐欺负我。

卫觎勾勾唇,这两个崽子,不知哪一个像他,一个比一个皮,又一个比一个娇。

他拎起这个小团子放到床上,顺便拍下他的小屁股,“都噤声,睡觉,闭眼。”

威严的父皇大人发下最后通牒,没有母亲大人在身边卖痴撒娇的姐弟俩只得遵命。

唐玖到底不老实,躺下去的时候咕咚一声,几乎用砸的倒在白狼身上,顺手摸了把白狼失去了弹性的松软肚皮。

那老狼正眯着眼睛在那儿打盹呢,生生被砸醒,激灵一下子竖起耳朵。

发现是小小主人与它玩耍,又放松下来,懒散地眯了回去。

说来也奇,一般狼的寿命顶多是十几一十年。这头一把年岁的白狼在前两年看着原本要老死了,还让簪缨暗自难受了一阵,结果却一直懒洋洋活到了今日,吃食如常,还有力气逗一逗小公主小皇子玩儿。

卫觎无奈地轻戳阿幸的脸蛋,“不许欺负狼。”

*

簪缨回宫时,燕殿中静悄悄,她的阿幸和阿泽都已被卫觎哄睡了。

做母亲的时刻关心孩子是天性,簪缨净了手,便欲掀帘去看一看亲一亲她的一对小宝贝。

忽听旁侧响起一道低淡声音:“好不容易哄着,弄醒了,我可不管了。”

簪缨回头,对上那人似笑不笑的眼眸。

邀功意味明显:“我却是还没睡。”

簪缨含笑转身,素手轻搭男人腰侧,照着他的侧脸亲了一下,抬头悄声道:“夫君辛苦了。原说能回来和你们一同用午膳的,后来遇上禅师讲经,方丈相邀,我便留下听了一程。”

卫觎慢慢握紧她的腰,拧身调换个方向,将人挤在自己与菱窗之间,低头问:“什么和尚的经这么好听,让阿奴乐不思蜀?”

簪缨怕吵醒孩子,余光走神地轻侧了一下。

感觉腰上的力道一重,她连忙笑靥如花:“自然不比夫君的声音好听。”

他哄孩子,她哄他,也算公平合理。

“那以后别听他们的,无聊了,找我玩。”卫觎低喃着,找到她的唇瓣俯首咬上。

三十几岁的男人,还是这么会说情话。簪缨觉得在这里不好,身体却遵从本能地热起来,闭上颤簌的长睫:“找你、找你做什么?”

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和身上留下任何不好的痕迹,女皇年轻依旧,美丽依旧,纤窈依旧,只是因生了儿女,多了责任,眉宇间便添上几分成熟容雅的底蕴,使得她的妩媚褪去青涩痕迹,变成从枝头坠下的红彤彤的熟果,咬上一口汁水沁脾,比从前更加醇甜。

她的每一岁每一年,都给卫觎带来全然新鲜的悸动。

她是在他身边一年年成长的阿奴。

所以他们的年年岁岁,永不乏味。

卫觎忘我地亲吻着簪缨的面颊,忽然睁眸,将人托坐在自己跨上,在下面,仰起那张英峻凛丽的脸,臣服地命令:“做我。”

一帘之隔,一对粉雕玉琢的小儿女脸对脸熟睡着。

被明暗晃动的影遮住光的青琐窗下,三盏冰酥酪融化得失去了最初的形状,一颗一颗滴下水珠。

大殿外广袤绵延的白玉长阶,一片阳光正盛。

位于皇宫中轴线上的前朝中书省,臣工们正有条不紊地做着公务。

洛阳都城,一百零八坊的街衢划分整齐,行人往来,商贾坐市,僧侣布施,百姓安居,又是一个太平无事的日子。

万物生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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