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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4 章

簪缨眼神迎着,不闪避,淡淡道:“放开她。”

樊卓本就在衅她,逗弄美人,原有千般乐趣。他闻言咧唇一笑,给了这小美人几分面子,松手一挥,那半裸女孩便跌在冰冷的硬土地上。

女孩拢衣含泪仰望簪缨,如见救苦菩萨。

簪缨望她一眼,收回视线。“还不知阁下尊姓贵名?”

“我嘛,”樊卓眼睛玩味地在簪缨身上逡巡,大喇喇说,“蒙城骁骑将军樊卓,豫州刺史是我亲姑父。我可早仰慕小娘子之名了,说真的,竟陵王封位再高,也是个嗜血残暴的主儿,哪里懂得疼人,小娘子与其跟他,何如跟我?只要小娘子玉足下顾,樊某必待你千依百顺。”

王叡已带人在簪缨身后围护成一个方阵,闻言道:“嘴里放干净些!”

在京时,簪缨不是没听过这种编排她与小舅舅的话。

当时她对小舅舅尚无他意,清者自清,故一概置之不理。

而今动了心,也是一片冰心,断不容人如此侮蔑。

她在心里记下这笔帐,桃花眸子冷如钩:“樊骁骑,何以折辱兵眷?”

美人冷面含霜,越发激人挞伐之欲,樊卓更觉销魂,心道今日有得玩了,毫不在意地笑道:“何言折辱?革者,贱籍而已,芸芸千万,同我这靴下尘泥有何分别?本将军发善心怜惜几粒泥点子,还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份呐。”

“当然,”樊卓坏笑着语风一转,“这些货色同小娘子你自然不可比拟,若小娘子愿意到府上小住,本将军可应承你放过这些人,如何?”

他算是看出这小娘子是干嘛来了,无非是不谙世事心软如水,仗着自己靠上卫十六的关系,以为手里捏着几个兵,就慈心泛滥强出头,以为自己什么闲事都能管了?天真。

他本不想触卫十六的霉头,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娘放着好好的阳关道不走,非要上赶着喂到他嘴里?

既如此,不脱下一层皮就别想走了。

他大放厥词时,一众兵丁就神色麻木地听着。

而棚户中那些沉默的妇人,同样木着脸无动于衷。

地上的女孩还会哭泣求饶,这些过来人已经不会了。

簪缨一片片看过去,觉得她们的眼睛不像眼睛,像一口口空洞黝黑的洞。

这些话,这些事,这些身份最低卑的女人们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她们生在乱世,入了兵户,头顶一手遮天的是一州地霸,所嫁的男人不过是这霸王手里随时能捻死的蝼蚁。她们逃不出这片阴云,便只能忍受。

从前不是没有愤恨反抗的兵,也不是没有投井自戕的妇,可到头来,云还是天上,泥还是在脚下,活着的人,还是只能忍受。

告到上衙?豫州最大的官都是首将自家亲戚,又能告谁?

簪缨忽然明白了海假节那日说,北府从无欺凌兵户之事时,神情为何庆幸而古怪。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偌大南朝,战能克、攻能胜、军纪严明的北府只有一个。

“否则呢?”

簪缨轻轻问,被冷风吹动鬓边发,迷了眼。

樊卓真是爱煞她这副故作镇定聪明的小模样儿,阴沉笑道:“不瞒小娘子,老子膫子里的白水多得是,改日多叫些兄弟们过来光顾,可比逛窖子好玩得多!”

秽语污人,王叡眼底血红地握紧刀把,还能强忍住对簪缨道:“女君,走吧!”

他可以立刻就拔刀干翻这鸟厮,他手底三百人个个不是孬种,可然后呢?不说会给大将军招来什么烂摊子,就说眼前这些扎根在这里的无辜妇孺,他们难道能像带姬五娘一样全部搬走吗?

他们痛快了一时,留下这些兵户顶罪,这些人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

小娘子心软,可不知世事险恶。她如此逞强出头,反而会害死她们。

沈阶一言不发地盯住女郎侧脸,眼神犀利。

簪缨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

她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人。

她能狐假虎威地管得了一时,一旦前脚离开,这恶贼便会将气悉数撒在这些妇人身上。

她自重生之日起,便告诉自己这辈子只要独善其身就好,报过前世的仇,再不管那许多了。

后来得知了小舅舅的秘密,她就想,除了帮小舅舅找药是顶天的大事,余者皆不重要。

这世上不平事何其多,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又为何不能自私些。

簪缨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对她充满乞求的瑟缩女孩,默然转身。

那身量不足的少女一下子睁大了瞳孔,仿佛惊恐又仿佛失望,却没有哭喊央求,就那么无声的看着簪缨背过身,漂亮的杏眼变成了两口空井。

樊卓面露意料之中的得意,老子地盘,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正欲发令,簪缨凛冽的眸光与沈阶对视交错,短短一瞬而已,呼:“狼。”

一抹矫若闪电的雪色,瞬间从玄甲方阵中奔出,众人眼睛未及眨,白狼扑跃至樊卓面门,张开腥嘴,利齿一口咬穿樊卓喉咙,血溅十步。

同时沈阶默契道:“列阵!”带着簪缨快速后撤。

王叡反应迅速,手势比动,三百玄甲立刻调整为六个五十人分队。只见每队列首傔旗在前,队副殿后,占据十步,队距十步,呈却月阵将女郎围护在中央,握戟朝前,锋刃森寒森。

同时影卫十人现身,其中两人勾住那半个脖子当啷在脑袋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樊骁骑卸下手脚关节,撤入阵中,擒贼擒王。

余者护在簪缨左右,对对面猝不及防的蒙城兵将道:“尔等将军在此,还不缴械!”

局面一瞬逆转。

樊卓的喉管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瞳孔因疼痛惊恐放大,仿佛想不通,这个软绵绵的小女娘怎么真敢动手的。

他是蒙城说一不二的骁骑,他姑母是豫州第一世家家主的胞妹,他姑父是豫州刺史……

他……要死了?

樊卓颤抖混浊的瞳孔中,突然放大了方才让他浮想联翩的那张如花玉靥。

簪缨靠近,神色还是那般天真无害,直视着他,指尖好奇般刮下他脸上一粒血珠,轻轻捻了捻,又抹回樊卓身上,如揩污泥。

“凭你也配将军之名?凭你,也配说我小舅舅?”

让她如此起杀心,在庾灵鸿,周燮之后,此人是第三个。

她是管不得所有事,但既然看见了,听见了,她狠不下心闭目塞听而去,便须想出个全策再出手。

跟着她的三百条性命也是人命,她身后唐氏一干人的安危也无比重要,她怎可能头脑一热瞎出头。

擒贼擒王是最好。

如果她一走,蒙城兵户就会受樊氏与州牧的迁怒报复,她便不走。

据住此城,与纵养出此等混账劣种的樊氏世家打打交道,再问一问那位好生了得的州牧大人,认不认徇私纵溺之罪,还想不想再当这个州牧。

她一个商户女是没什么本事,可在京城,还认识一位身居宰辅的卫伯祖父呢。

——不过将来再称伯祖,是不是不大合适了……

簪缨短暂地走了下神,眺向对面俨已仓促列成阵,却犹疑不前的四五百人,道:“尔等长官在我手,谁敢妄动!此人辱尔家人,尔等还要为他效命?舔人痈痔之前,先掂量自己在北府军面前够不够份量!”

如同声援一般,她话音才落,白狼仰天长啸一声,不可一世的孤寒煞气慑人胆魄。

蒙城兵众这才想起,闻听大司马早年陷阵时身伴一狼,神出鬼没刀枪不入,张口扼敌咽喉,勇猛不输骑兵,难不成便是这一头?

“弃械!”王叡将长戟在地一杵,厉声喝道。

有数十人的兵刃随这一声颤抖落地。

“谁敢退?”蒙城副将犹作挣扎,樊将军身份尊崇,今日自己敢退,来日樊家必拿他开刀。

“快回城中调兵,他们不过几百人,通通围住!”

“谁敢对公主殿下不敬?”

此言如金声玉振,瞬间震住场面,连簪缨也惊异回头。

但见傅则安高举一道元绸圣旨步步走来,睥视蒙城军将,高声道:

“圣上册封成忠公小娘子为宜昌公主,食禄仪仗等同宗室公主,圣旨在此!骁骑将军对公主不敬,死有余辜,尔等此时弃械,是弃暗投明!负隅顽抗一率按谋反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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