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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月天。

这里是不夜的销金窟, 换而言之,这里也是没有白昼的永夜城。

天既然亮了,笙歌燕舞便也都散了。既不闻丝竹管弦, 也听不到莺声燕语。便是最晚归的车马也稀稀落落地离去了。一夜风雨之后, 满地落红堆积,却也无人要扫它。仆役们熬了一夜,现下强睁着朦胧睡眼,不住地打着呵欠,困顿得几乎要栽倒在地。

花楼里的姑娘们和鸨母们是俱都已经睡下了, 再好的精神头也经不起夜夜这么磋磨, 很难有比热闹更耗神的了。

负责伺候花娘的丫鬟们却还不能这么早睡,一名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一边点着脑袋一边去拆顶着窗的木头支架,屋里的香气实在太过浓烈,混着红烛燃了一夜的热意,越发熏得人睁不开眼。短短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打了四个呵欠,只好伸出手揉揉眼睛, 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呼……哈……”又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小姑娘才勉强撑开了快要黏在一起的眼皮,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唔……算了蜡烛还是下午再收拾吧……呼……我撑不住了,我要睡了……唔……咦?”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小姑娘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那是什么?”

睡意在一瞬间消失,小丫鬟瞪着眼睛看着窗外, 发出了难以遏制的惊叫。

忙活了一夜的人大多脾气不好, 像是花娘这种一整晚又陪酒又陪客的更是如此, 一整晚的笑都陪了出去, 这让她在被吵醒时越发没有好脸色。

“小浪蹄子叫什么叫!作死啊你?”

屋里的花娘揉着抽痛的脑袋, 又累又烦, 好容易才睡着又被人吵醒让她火气直冲头顶,她从床沿上胡乱摸了一条腰带,一掀帘子就要去寻那个胆大包天敢扰她清梦的死丫头算账。

“吱哩哇啦乱叫什么?让不让人睡觉了你!”她胡乱一揪衣襟,抬起手就要用腰带去抽那小丫鬟,“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睡下的吗?啊?吵什么吵?吵什么吵!”

腰带劈头盖脸地抽下来,上面带着好些珠宝玉石的装饰,抽到脸上顿时就是一道通红通红的印子,要是在平时,小丫鬟怕是当场就要跪下来磕头求饶,一边蜷着身子一边用手臂护着脑袋,只求姑娘出手轻一些。

但今日她也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犯傻了,全然不知道躲,只愣愣的站在那儿,硬挨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她慌慌张张地捂住头脸,张着手朝窗外胡乱挥着。一叠声地喊着“不是”“不是”“外面”“外面”,像是被吓得魂都掉了,指着窗户外面,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外面什么外面?是下金子还是下男人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花娘气急败坏地又抽了这丫鬟一腰带,这才撑着窗棂探出头去,翻着白眼往外张望了一眼。

“让我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当你这样……大……惊……小……”

最后一个怪字,无声无息地掐断在她的喉咙里。

花娘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那是如同噩梦一般的光景。

不如说,最为可怖的噩梦之中,...

也不会出现这样骇人的景象。

天空张开了眼睛。

不,那只是被吓得神智混乱之人,某种近乎昏聩的直觉罢了。

黑压压的阴云盘旋在风月天的上空,同那骇人的无边密云比起来,这满溢着酒色财气的花街渺小得不值一提。曾经被无数文人墨客提笔赞颂的盛世浮华,这一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此刻都显得如此轻薄肤浅,脆弱无依。

便是在孩提时的梦魇之中,也不曾出现过那般可怖的云。

花娘跌坐在地,无意识地向后退缩,脚尖蹬着地,一蹭一蹭地往后缩,直到撞上了屏风,才陡然惊呼一声,又像是怕自己的惨叫招惹来什么妖魔一般,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声音硬生生掐断在喉间。

……别出声。

本能在这样告诫她。

别被它发现。

理智在这样命令她。

她什么也不敢说,也什么都不敢做,明明吓得快要喘不上气来,却连大口呼吸都不敢,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就会被那个东西注意到。

而后。

她觉察到了。

最先用惊呼将她从床榻上唤醒的小丫鬟,不知不觉间已没了声息。

她只觉得冷汗一重一重浸透了衣衫。

想要确认什么,又害怕确认什么一样,她缓缓地、缓缓地扭过头去。

她对上了一双惨白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

莫大的恐怖完全冲破了花娘的心防,她惊声尖叫起来,再也克制不住地往后跳了一大步,硬生生撞翻了屏风。

跌坐在屏风里面,被带倒的衣架砸了个正着,花娘才终于在疼痛中稍稍清醒过来,她捂着被撞到的腿,一边喘息一边将身子拖出来,这才发觉,并不是小丫鬟的眼睛突然变成了白色,而是她的眼睛整个翻了上去,只露出血丝密布的白眼仁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花娘无声地松了口气,下一刻,她的呼吸陡然一窒——

她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看过这样的眼睛了。

她娘过不下去用一根腰带把自己吊死了以后,大人们把她从房梁上放下来时,她就用那双只有白眼仁的眼睛在看她。

定定地、定定地看着她。

就像这个丫鬟一样。

这是吊死鬼的眼睛。

花娘无声地颤抖起来,手指疯了一样在手臂上抓挠,直抓出一道又一道血痕来,皮肉都卷到指甲里,她也不敢抻开手掌来。

就算不去验一下那小丫鬟的呼吸,只要看到那青白的脸色——尸体的脸色——她也知道,那丫鬟定然是死了。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花娘想不明白。

但与此同时,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更为可怖的事。

太……安静了。

就算白天没有夜晚那般人声鼎沸,外面也不应当如此安静才是。

众所周知,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清静。就算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该有些旁的。

马车的车轮压过路面时骨碌骨碌的运转...

声,马的鼻息与嘶鸣。畜生是不可控的,所以天亮起来了,后院的鸡也该叫起来了,应当还有些狗叫,鸟鸣,虫子窸窸窣窣的动静,池塘里青蛙的合奏……便是仆役们拆起门板来,也该发出吱呀吱呀的动静

但为什么,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呢?

花娘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她只觉得喉头一甜,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是了。

她前些日子才被医生断出了桃花痨,叮嘱鸨母近来少给她安排些客人,要她好好养病才是。

可她明明已经求了相熟的恩客,借了他的门道从医修那儿讨了些灵药来。到底是仙家法术,那灵药十分管用,服下之后她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发病了,为什么今日却忽然……

花娘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接一口的呕血,平日的丝帕早已兜不住了,衣袖衣摆俱是溅上的鲜血,她咳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不消多时,便一头栽倒在血泊之中,抽搐几下,再也没有了动静。

于是,这间房间,也安静了下来。

死亡到来的时候,总是寂静无声的。

似锦繁花次第凋落,如茵绿草成片枯萎,依依杨柳黄叶飘零,虫鸣寂静下去,啼声婉转的鸟儿坠落在大地之上,皮毛丰润的猫狗挣扎着抽动几下后腿,毛色也黯淡下去。湖里的锦鲤成片成片翻起白肚皮,间或飘过一只惨白的青蛙,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像是死人的眼睛。

风也变得悄然,像是想要从死亡的双翼下溜走一样,变得幽微,变得隐秘。细细的,轻轻的,几乎让人觉察不到风正从你耳边飘过。

水中的画舫轻轻摇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一只很轻很轻的鸟儿,落在了船头之上。

“所以我才说,不要选我这儿啊。”

画舫之中,传出了女子似嗔似喜的笑语。

“你瞧,她这么一来,我的风月天就全毁了。”

死的到来是寂静的。

死魔如同一道阴翳的影子,无声无息出现在画舫之上。

阴魔张开红绡扇掩住半张脸,自扇底无声地打量着死魔。

她今日依然只披了一件漆黑的长衣,衣摆逶迤一地,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因为从未修剪过,黑蛇般蜿蜒及地。此时正是白昼,然而她却似乎唤来了沉暗的夜色。半张脸隐没在衣领之下,只露出一双深渊般的眼睛。

沉沉的,沉沉的黑。

死一样的黑。

“阿弥陀佛。”大悲和尚双手合十,口颂佛号,“巫真施主,还请慎言。”

烦恼魔露出了神佛一般悲天悯人的神色。

“她并未毁了他们。”他认真道,“她只不过是将那必将到来的死赐予了他们。其间并无过错,亦无罪行。”

“只不过是,将他们的死期提前了……而已吗?”

阴魔稍稍眯起眼,在红绡扇下绽开了异常妩媚的笑意。

“大和尚还真是偏心。”她稍稍拖长了声音,“怎么不见对着我们的时候有这么纵容呢?我在你面前摘一朵花,你都恨不得扭下我...

的脑袋来。把你的宽容也分一点给我怎么样?”

“施主说笑了。”大悲和尚不为所动,面上微笑依旧,“你我皆为肮脏罪孽的人类,与天魔与死魔不同,你杀生是为了取乐,我杀生是为了卫道,我等所犯下的一切罪孽皆出于本心,皆是我等所欲所求。做下了天理难容之事,还寻求天道庇佑,想要人世宽容……我倒不知道,施主您何时是如此喜爱说笑之人了?”

阴魔用红绡扇掩着口,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大和尚真是开不起玩笑。”她一双桃花眼弯起来,笑得妩媚万方,“不管是入魔之前还是入魔之后,你都这样不解风情。不懂玩笑的男人可没有女人会喜欢呢。”

“阿弥陀佛。”大悲和尚又是一合掌,闭眼笑道,“贫僧出家多年,本就不近女色。施主说笑了。”

“所以你这种一本正经的地方呀——”

阴魔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死魔脸上,微微一凝。

死魔正在看花。

阴魔的画舫上,自然摆了许多花。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她的画舫上不放芍药,不放莲花,只放着阴魔从海内海外搜寻来的各色牡丹花。一样样俱是珍品,许多是连赏花名人也说不出的稀世珍品。

风光满眼,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牡丹本是陆生,亦不适合盆栽,然而不负春素来不负春光,道法高深,而阴魔又最擅长旁门左道,奇巧淫技。因此,她要它们在哪儿开,它们就要在哪儿开,要它们什么时候开,它们就要什么时候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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