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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主角前世·中

那两日,她在准备行囊,郡主常坐在帐中书案前,几次提笔蘸墨写信,写了几个字,又将信笺揉成团。

她起先以为郡主是在给侯爷写家书,一问才知,郡主给侯爷报去平安的信早就写好,后面这封是在犹豫要不要给沈少将军去信。

她们滞留边关的那些日子,沈少将军再也没出现过,听说早就回到了姑臧,郡主想问问他伤养好了没,打算何时进京,可要与使团同行?

但想来想去,他走得这么干脆,应当巴不得没有她同行,郡主说算了,她就是为着礼数问上一问,等会儿又换来一句“郡主自作多情的本事渐长?()『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自讨什么没趣。

反正过阵子在长安就能见面,山水有相逢,那时候的郡主也没再遗憾沈少将军的不告而别。

那信最终便没有写,郡主就这样欢欢喜喜踏上了回京的路,奔向了与侯爷的久别团圆。

山遥路远,郡主没能在除夕之前回到长安,在半途过了年。

虽然人在异乡,但想想原本这时候应当在异邦,郡主已经很是感恩。

除夕那天,她陪郡主放灯,郡主写了三只孔明灯,一只给侯爷,愿侯爷身体康健,一只给宝嘉公主,愿宝嘉公主得觅良缘,也写了一只给沈少将军——

“沈元策逢战必胜,毫发不损,逢赌必输,甘为我臣。”

那时候兴冲冲放出三盏灯的郡主哪里知道,这三盏灯的愿望,一盏也不会实现。

她们正月抵达长安,才知侯爷在郡主离京之后日思夜忧,咳疾越来越重,李军医的药方也已经不管用。

侯爷不愿郡主知晓自己的病情,想让郡主安心去放手一搏,就算和亲最终无法改变,也希望郡主身在异邦能有一份牵挂,能知道她舅父在长安好好的。

所以侯爷提前写了好多封信,叮嘱许氏若之后他一病不起,便按时一封封送出去。

郡主好不容易与侯爷团圆,却只能眼睁睁看侯爷病入膏肓,连她都已经认不出,只能一遍又一遍读着侯爷提前写下的那些信。

那个正月,听闻沈少将军向天子上书告假,称因旧伤复发,今年年关无法进京朝见。

其实事后想想,这个消息是带了一些征兆的,但那个时候的郡主已经没有心力去管外面的世界了。

和亲终止了,和亲带来的苦果却还要继续尝。

此后数月,郡主日日侍奉在侯爷榻前,想尽一切办法医治侯爷,想留住生命里最后一个至亲,可侯爷还是在夏天病逝了。

侯爷临走之前有过短暂的清醒,大约

() 便是世人常说的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的时刻,侯爷终于认出了郡主。

听郡主碎碎细说着过去一整年的事,知道郡主不用再去和亲了,侯爷轻轻拍抚着郡主的手背说太好了,他可以放心去了,只可惜还是没能给郡主找一门好亲事,将她托付给良人。

“沈家那小子倒是我们衣衣的福星,可惜舅父等不到他进京了,往后这终身大事便要你自己做主了。”

郡主哭着对侯爷说:“我又不喜欢他,他也可烦我了,舅父不要把我托付给别人。”

或许是将死之人目光格外清明,侯爷说:“傻孩子,别被从前那点恩怨绊住了脚,舅父看得出来,你提到他的时候心里是欢喜的。”

这就是侯爷留给郡主的最后一句话。

郡主在除夕夜放出的第一盏灯熄灭了。送葬过后,郡主整个人浑浑噩噩,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失去母亲的那一年。

宝嘉公主将郡主接去了公主府,让郡主以后住在她那里,说交给时间吧,来日方长,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想是啊,来日方长,郡主才十八岁,还没有觅得如意郎君,将来郡主还会有新的亲人。如果郡主真的喜欢沈少将军,就算沈少将军不喜欢郡主,绑也把他绑来做郡马。

得侯爷那句话之后,她经常反复回想和亲一路上的事,越想越觉得或许侯爷说得对。

她想郡主可能真是被从前的恩怨绊住了脚,那一场旅途又实在太过绝望,饮鸩止渴之时,连打到一只猎物都心生欢喜,自然分不清打到猎物的欢喜和对待沈少将军的欢喜有何不同,分不清到底是喜欢玩博戏,还是喜欢同沈少将军玩博戏,分不清那一枚扳指到底是酬劳,是谢礼,还是真心。

也许等郡主想开一些,下次再见沈少将军,便没有那么多束缚和杂念了。

可是命运偏爱弄人,这个下次的到来,打了郡主一个措手不及。

两个月后,朝堂上有人“查到”河西去岁入贡的常赋数目有异,状告沈少将军及河西节度副使联合贪污之罪。圣上向河西问罪,沈少将军拒无回应。

后来她们才知道,北羯、河东的威胁接连去除,圣上本就有意等西面和平之后削弱很可能成为下一个河东的河西。

加之和亲终止这件事催动了圣上对沈少将军的疑心——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在亲迎的时刻,戍边的将军刚好旧伤复发,消息刚好泄露,引得西逻王子蠢蠢欲动?

若真让对面得逞了,倒能称之为巧合,可偏偏对面的王子毫无还手之力地被玄策军斩杀,令玄策军再添一笔战功。

圣上怀疑沈少将军为挣军功,蓄意破坏和亲,但因为拿不住明面上的把柄,年关之时便以商议对西策略为由催促沈少将军进京。

沈少将军告假不来,在圣上心中便已经是在挑战天威,圣上也对沈少将军彻底起了杀心。

过去半年,圣上一面以四皇子提议的商贸举措,与西逻达成和盟,保证西面稳定,一面在长安与河西之间拉起警戒线,筑起

堡垒。

待一切部署妥当,便随意安排了一个罪证,向河西问罪看似是给机会陈情,但不论沈少将军回应什么,这个罪名迟早会坐实。

沈少将军不再多此一举,拒不回应,圣上也不再兜圈子,以忤逆之罪召沈少将军入京。

但她们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已经是后来了。

事发之时,她们只知诏令下达,回应天子的是玄策军东征的铁骑。

沈少将军无视在京为质的母亲,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而反。

沈夫人似乎也早就为这一日做好了准备,于长安沈府悬梁自尽。

天子蓄力半年迎接玄策军的铁骑,拿捏着主动权召沈少将军入京,同样打的是有准备之仗,可河西的兵力远超了天子的预估。

先经历三年对北战事,又经历平叛河东,玄策军依然强大至此。

那支东进的玄策军几乎人人都拥有死士的战力,一路无坚不摧,锐不可当。

也许圣上曾想过,沈少将军在戴罪、有母为质的情形下起兵,又不像河东有位皇子在京策应,如此名不正言不顺,根本得不到朝野支持,改不了大烨的姓氏。

可沈少将军似乎并没有想要改大烨的姓氏,并没有打算坐上那个位子,比起谋权篡位,这更像是一场不计后果的,无惧人心的,与天子的玉石俱焚。

一个贪生慕权的人是可以被拿捏的,可面对一个不怕死、什么都不要的疯子,连天子也慌了。

炎炎夏日,消息像纷飞的雪花飘进公主府,郡主在公主府里震动、不安。宝嘉公主也没了往日的镇定,和郡主一样失魂落魄。

她不敢问郡主在想什么,或许郡主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在想什么。

她想,那么多无辜的人丧生,郡主一定觉得自己不该站在沈少将军这边,可一定也很害怕听到沈少将军战败的死讯。

这不该和这害怕就像一个矛盾的死结。

在她们除了等待别无他法的时候,圣上身边的内侍来了公主府,笑眯眯地说圣上召请郡主入宫。

命运铺垫了这么久,似乎就是为了那一天。

当时她们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可公主府区区几百侍卫,本就是出自皇家,如何与天子匹敌,与满京城的禁军匹敌?

宝嘉公主对内侍笑脸相迎,说郡主痛失至亲不久,近来精神萎靡,身子骨撑不住,可否容禀圣上?

内侍的坚持让宝嘉公主确信这道召请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宝嘉公主改口说陪郡主一起入宫,却被内侍带来的禁军拦下。内侍说圣上只请了郡主一人,连婢女也不让带一名。

当日郡主被带离公主府,彻夜未归,宝嘉公主火急火燎去了四皇子的府邸,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皇子那时候已经掌控一半政局,却也没有获悉圣上召请郡主的原因。这像是一个讳莫如深,又事关重大的秘密。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直到那天,玄策军杀至长安,兵临城下,圣上亲手带着郡主上了

长安城的城楼……()

一声痛苦的梦呓打断了惊蛰的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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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慌忙揩了揩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去看榻上的郡主。

炭火烧尽,这废弃的宫室冷得像冰窖,姜稚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额头布满冷汗,在梦里不停呢喃着哀求:“不要,不要……”

惊蛰轻轻去拍抚姜稚衣的背脊,着急地喊:“郡主,郡主?”

姜稚衣蓦然惊醒,睁开眼来,满头乌发汗湿,惊恐地盯住了榻边的惊蛰。

“郡主,没事了,没事了……”惊蛰一面去给姜稚衣擦汗一面说着。

姜稚衣的瞳仁在最初惊悸的一瞬光亮之后慢慢黯淡下去,好像记起了自己身在哪里,记起了一切早就结束了。

姜稚衣紧紧攥住了衣襟,费劲地大口大口喘起气来:“惊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

是啊,当初所有人都不知道,圣上召请郡主入宫,是因派人查抄沈府之时,在东院书房博古架上的一个瓷瓶里发现了一枚刻有“衣”字的女式玉佩。

圣上原本绝不认为一个手握重兵、狼子野心的将军会上演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这种笑话,话本里写写便够了,入不了天子的眼。

就算圣上怀疑沈少将军蓄意破坏和亲,也只认为是他好战喜功,根本没觉得郡主有什么分量,对政局有什么举足轻重的影响。

可是那枚存放于隐秘之处的玉佩让圣上联想到了郡主的名字。

当时的圣上正因玄策军超乎想象的战力而震骇,也失去了沈夫人这个人质,本就怒火中烧,所以当即去查问玉佩主人的身份。

沈府上下无人知道这枚玉佩的来处,但圣上怀疑的目标既然对准了郡主,从答案反过来查证也不难。

圣上询问了周寺卿,与郡主和沈少将军朝夕相处三月有余,可知这两人是何关系?

周寺卿听见这个问题已经明白圣上用心,其实并没有将对郡主和沈少将军关系的猜测说出来,知道那个猜测会要了郡主的性命。

但圣上如此拷问,那些摆明了的实情却不得不说,如果他不说,圣上换个人问,周寺卿便会背上欺君之罪。

天子盘问了周寺卿和亲一路上的经过,对答案非常满意。或许圣上也疑问过,沈少将军明知沈府会被查抄,既然蓄谋已久,为何不将玉佩收起?

但筹码这种东西本就是一场赌,只要有可能赢,试试又不亏,反正郡主早已是弃子了。

姜稚衣在一声声急喘里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在抽痛,像快死过去,可涌入喉咙底的腥冷空气却提醒她,她还活着。

被天子召请入宫,看到那枚玉佩的时候,其实她心里在笑天子抓错了人。

原来沈元策早就有意中人,将这么一枚玉佩藏在那样的地方,应当是他很珍重的人吧。

和亲一路上,那些让她感到异样的瞬间,果然都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

她不知道这枚衣字佩属于谁,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 舅父过世以后,如果说她麻木的心脏还有哪个角落是鲜活的,那可能就是藏着对天子恨意的地方。

如今落到天子手里,知道天子抓错了人,她居然在想,不如将错就错好了。

她非要伸冤,岂不可能抓到这枚玉佩真正的主人?

其实沈元策既然起兵,连对从前视若生母、与他感情甚笃的沈夫人都不在意,或许谁都不会再成为掣肘他的人质。

但至少他在意玉佩的主人会比在意她多吧,她便当个“替罪羊”,还他当初救命之恩。

这世间反正也没什么她留恋的东西了,从被钟氏所害,到被送去和亲,再到舅父病逝,最后被俘虏,她已经很累很累了。

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如果有生之年的最后一眼可以看到沈元策兵临城下,将天子诛杀,那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她以为,那是个不错的结局。

可当她抱着必死之志走上那座城楼,看见的却是沈元策在城下为她缴械弃马,被万箭穿心。

或者说,她不该再叫他沈元策,而是——元策。

天子在城楼之上与玄策军谈判,承诺降者不杀,除了元策必死的结局以外,玄策大军活了下来。

毕竟杀降不仁,天子需要名声,也需要为大烨边关留下战力。

李答风也活了下来,得以将真相送到她手中。

二十年前,见微天师夜观星象,预言当年将有双生妖星临世,来日恐动摇国统,危及皇权,那一年,从京畿到边地,所有出生的双生子都被先帝下令秘密处死。

沈家原夫人在那年诞下的不是独子,而是一对长相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为了躲避祸患,这对孪生兄弟当中的弟弟被秘密送去边关,自小在河西长大,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接受残酷的训练,活得就像哥哥的影子一样。

真正的沈元策已经死在兴武十一年的热夏,兴武十一年冬从河西凯旋的人,不是沈元策,而是元策。

与她在和亲路上朝夕相处,相伴三月的人,也是元策。

那些所有让她觉得割裂的瞬间,不是因为沈元策变了,而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为了扮演兄长,那个少年将身上所有陈旧的伤疤全都新剜了一遍,也去掉了胎记。

他淋一场暴雨也安然无恙,是因为他十岁便入玄策军,是玄策军中最精锐的斥候,荆天棘地,无所不达,日晒风吹雨打雪淋,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他在她面前吃牛肉像受刑,不是因为他不屑她给的殊荣,而是因为军中有种救治濒死伤患的特殊医术,要剖开牛腹将濒死之人塞入,令其在热乎的牛血里浸泡一场,当年有次重伤,他也曾进过牛腹,所以对牛肉的味道厌恶至深。

他对着那枚她随手送出的扳指出神许久,是因为小的时候,他父亲说怕疼怎么射得好箭,从来不许他戴扳指。有天他戴着面具走在集市,看到玉器摊上琳琅满目,羡慕地停下来想买一个玉扳指,对父亲承诺不在练箭的时候戴,这才好

不容易得到了一样礼物。

那些让她产生错觉的瞬间(),或许并不是错觉。

或许沈元策不在意她?()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可是元策在意。

所以当初根本就没有什么旧伤复发,也没有什么不告而别,走进西逻的那一天一夜,他一直在她身边,在她不曾发现的角落守着她。也是他亲手斩下了西逻二王子的头颅。

最后的这枚玉佩,是个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意外。

这枚玉佩属于沈元策,元策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没想过这场起兵会牵连到她。

她问李答风,他在知道那枚玉佩存在的时候,误会了我曾与他兄长私定终身吗?

李答风说,这个答案,他也不知道。

“其实和亲路上周寺卿经常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心里有疑惑便打探了一二,从周寺卿那里套出了话,得知原来你有一个私定终身之人,而周寺卿怀疑是他。他问周寺卿这怀疑从何而来,周寺卿便说了那些从惊蛰那儿听来的话,将他一条条对号入座。”

“但那个时候他觉得周寺卿的猜测是无稽之谈,就算他不知道他兄长和你私下究竟是如何相处,也不认为你们是那种关系,他觉得,要么你有一个真正私定终身的对象,要么只是你想博取周寺卿的同情,撒了个谎。”

“所以至少,在他破坏那场和亲的时候,他并没有误会你和他兄长有旧。”

并没有误会,却还是为她破坏了那场和亲。

至于后来得知玉佩的存在,兵临城下选择那一刹,元策到底是误会了她与沈元策有旧,还是只是因为她是她,才拿自己的命换她的命——

这个答案,姜稚衣永远也不会再知道了。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告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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