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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贺桥醒来时, 天色依然泛着雾蒙蒙的灰,时候尚早。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忽然睡着的,通宵后的短暂睡眠反而令大脑更迟钝, 少了平日里的清醒与冷静。

略显茫然的目光中,有种真实柔软的清澈。

池雪焰一直凝视着他,因而蓦地想起了婚礼后同居的第二天早晨, 贺桥睡到中午才走出房间, 那时坐在沙发里看书的他, 莫名被这个眼神取悦了,将手中风格冷峻的侦探小说丢到了一边。

在等待身边人醒来的时间里, 他想到了许多事。

池雪焰本来想对贺桥提起, 大屏幕上两条并列的飞行记录。

因为他打游戏的技术好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至少, 池雪焰觉得自己是没办法这么轻易做到的。

他能在反复练习中取得更好更快的成绩,不断创下新的记录,却难以百分百复刻之前的某条飞行记录, 连分秒数都完全一致。

记录了全部本地数据的通关排行榜里,并没有显示出多次尝试的痕迹。

在动作受限的前提下,贺桥只试了几次就做到了,丝毫没有惊动怀里睡着的人。

睡醒后的他也依然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尽管身上应该已经感到了僵硬和酸痛。

所以最后, 池雪焰没有开口,而是主动从沙发上起身,顺便朝仍未回过神来的贺桥伸出手。

游戏房里的榻榻米沙发很舒服,倚靠的怀抱也很温暖, 但他更想去床上好好睡一觉。

今天才刚开始, 他不想在难熬的困倦中吃蛋糕与守岁。

穿过淡蓝的晨曦,都没睡够的两个人总算回到空了一整晚的房间, 倒头栽进深酒红的大床里。

没有暧昧的精力和空闲,只有同时到来的沉沉睡眠。

徜徉在香甜轻盈的美梦中,再次醒来时,已过正午。

两人洗漱完毕下楼,候在餐厅里的阿姨立刻走进厨房忙碌,没人介意他们睡懒觉,盛小月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笑意。

“你们俩打游戏居然一直打到了睡着。”她好像在认真考虑,“是不是该在游戏房里放张床?”

贺淮礼的思路比她缜密:“还是在卧室里放个游戏机更合适。”

“对哦,游戏房离你们俩的房间那么近,都这么懒,是不是一玩起来就不想动了?”

贺桥显然不太想理会父母的调侃,毫不掩饰自己转移话题的意图,送上今天最标准的祝福:“除夕快乐。”

池雪焰的眼眸里随之染上笑意,也学他说:“除夕快乐。”

是他想象过的,平常而完美的除夕。

早早备好的春联、福字与窗花放了满桌,今天终于等到集体回家过年的年轻人们来贴。

吃过了盛小月特意叫阿姨做的长寿面,池雪焰与贺桥一起挑选春联,在偌大华美的屋子里寻找自己最喜欢的位置张贴。

今天盛小月不用手机拍照了,她让管家拿来专门的摄像机,从屋里往外拍三个正在窗前忙碌的人。

她眼中最幸福的场景,要用最清晰的方式记录下来,未来再拿出来,是珍贵的家庭录影。

这个角度,可以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看见站在屋外的他们。

阳光静静地洒满颜色张扬的发梢,池雪焰手里拿着胶带,正在指挥贺桥将福字贴到最中央的位置。

一旁的贺霄拿着一副春联,没有动作,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个摇晃着的福字上面。

手拿福字的贺桥在说话,玻璃隔音极佳,听不见交谈的声音。

站在家里的盛小月这样想,眉梢眼角因而漾开笑意。

她决定为这个洋溢着幸福的长镜头加一些浪漫的元素,加一个能增添悠长韵味的空镜。

所以她移动了相机,去拍玻璃窗外的冬日繁花,给它们一个灿烂静谧的特写。

在盛小月移开视线的同时,屋外的贺霄却怔怔地望向了对屋外风景浑然不觉的她。

那是一个很难用语言描述清楚的复杂眼神。

池雪焰想,在遥远的故事里,从天堂忽然掉落到地狱的“贺桥”,应该也常常用这样的目光凝望着父母。

凝望着对幸福表象下的深渊一无所知的家人。

所以之前的贺桥说得很对,这的确是再公平不过的以牙还牙。

叫人永生难忘的噩梦,常常在风轻云淡的好天气中到来。

贺霄早已对弟弟这段时间在事业上的出色表现心生怀疑,但他们平日都忙于工作,少有见面的时候。

在难得团聚的这一天,他用寻常的口吻关心此前个性简单的弟弟:“你最近变化很大。”

贺霄以为会得到一个跟池雪焰有关的答案,因为那是贺桥人生中唯一的变数。

语调中可能洋溢着单方面的迷恋与痴迷,抑或是被操纵却不自知的愚蠢,就像过去的许多年那样。

可他听见一句语气平淡,甚至称得上漠然的回答。

陌生的语气,陌生的句子,和陌生的含义。

当贺霄仍在试图理解这句话的时候,看见一言不发的池雪焰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着伸出手,帮贺桥扶正了微有偏移的大红色福字,确定了最合适的位置。

接下来如惊雷乍响的叙述中,这个一举一动都恣肆随性的红发青年脸上,一直维持着浓郁的笑容。

他是置身于这个家庭之外的局外人,却好像早已得知了真相,正用略带讥讽的目光望着他。

然后与另一个外来者一起,在贺家的玻璃窗上,亲手贴下象征团圆的福字。

贺霄成了第三个知道这个世界是本小说的人。

他隐藏在内心的黑暗被仓皇揭开。

他听见了这个世界原有的结局,尝到了痛苦滋味的无辜者意外死亡。

他发现了这个神情平静的贺桥,不可能是曾经的那个弟弟。

混乱的思绪陡然间成了荒芜的海。

在一片空白中,贺霄看见盛小月拿着相机过来,炫耀似地递到他们面前:“我是不是拍得很好看?”

贺桥用家人最熟悉的语气,驾轻就熟地哄她:“好看,花园打理得很漂亮。怎么没拍爸?”

一生都活在幸福中的她语气轻快:“下一个轮到他,他在厨房里忙嘛,要专门跑过去拍他,就拍不到你们了。”

曾经从小食店开始白手起家的贺淮礼,当然是会做饭的,手艺很好,只是这些年没有太多时间亲自下厨,不知道有没有退步。

在母亲温柔的絮语中,池雪焰凝视着她,然后轻声问:“妈,福字这样贴可以吗?”

他的目光里没有了看向贺霄时的嘲弄,只有纯粹的笑意。

听见这个称呼,盛小月先是愣住,在反应过来之后,漂亮的眼睛蓦地亮了。

“很好看!”她反反复复地说,“特别好看。”

她一下子忘了录像这回事,将相机一把塞进贺桥手里,兴奋地快步奔向厨房:“淮礼!你刚才听见了吗!”

隔得那么远的贺淮礼自然是听不见的。

可盛小月才管不了那么多,一路笑意翩跹,又忘记要按住眼角防止长皱纹,只顾着要第一时间跟丈夫说这件事。

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听见没有血缘关系的长子叫她妈妈时,那样开心。

池雪焰站在贺桥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宽敞的家里,然后与他一道去拿新的福字,走向另一扇窗。

他们都没有再去看第三个人的表情。

这大概是他们一起犯下的,唯一一件真正像是反派做出的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贺霄会彻彻底底地感受到“贺桥”本该在未来尝到的痛苦。

就像那两条一模一样的飞行记录。

或许更甚。

因为面目全非的“家人”成了两个,除了伪装成那个深受父母宠爱的次子的穿书者贺桥,还有本就不属于这个家庭的池雪焰。

他们怀有莫测的目的,日渐亲近着对此一无所知的父母。

这个家里响起的笑声越盛,对贺霄而言,就是越深重的噩梦。

道理永远是苍白的,几乎人人都听过道理,却没能因此得到一个完美无瑕的世界。

无数次劝说与开解,都比不上一次亲身体验。

体验被关进黑色的、孤独的囚笼。

除非贺霄一点也不在乎至亲的心情,将这个秘密直接公之于众,那这次报复便是失败的。

但他没有。

在年夜饭的餐桌上,难得下厨的贺淮礼烧了几道菜,笑着问长子,跟小时候的味道相比怎么样。

与家人坐在一起的贺霄有短暂的出神,似乎在回想那种深埋在记忆中的久远味道。

然后他点点头,笑着回答:与那时一样好。

他什么也没有说,假装着一切如常。

他做了与深爱父母的“贺桥”一样的选择。

不想让他们伤心,不愿听他们追问曾经那个熟悉的儿子去哪了,只能独自保守这个黑色的秘密。

这一刻的池雪焰坐在对面,听着贺淮礼与贺霄的交谈,看着盛小月笑盈盈地给每个人夹菜,直到被贺桥无奈地叫停。

池雪焰的碗已经快装满了。

她把每道菜里看上去最好吃的那一块,都给了他。

因为今天不止是除夕,还是他的生日。

池雪焰想,没有人会讨厌一个这样的母亲,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

她像最温柔的太阳,天真烂漫,又毫无保留。

不管贺霄有多偏执,也做不到恨她。

正是这种能驱走一切阴霾的完美,让他对旧日的想念变得更加不合时宜。

可那个远远没有这么完美的亲生母亲,只能永远地停留在黯淡困苦的旧日。

他不能恨为家人劳碌了一生的贺淮礼,不能恨明亮温暖待他极好的盛小月,也始终不曾吐露自己日渐沉郁的内心。

越积越厚的蛛网里,幸福地含着金汤匙出生、天真地崇拜着兄长的“贺桥”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无端的恨意落在了他身上。

溺水的人没有理智,在本能的挣扎中,反而会将想要救他的人一并拉下水,沉进不能呼吸的沼泽。

如今,那个贺桥已经消失了,即便不消失,也会在未来死去。

得知了这一切,又真切尝到了那种痛苦的贺霄会后悔吗?

他会怎么面对这张在今天忽然倾覆下来的,更阴暗的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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