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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他充满耐心的口吻让池雪焰无端地想起游戏机,只要投进足够的硬币,就能源源不断地体验未知的冒险。

所以他期待地投入一枚亮闪闪的硬币。

“爸爸吧。”池雪焰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先从长辈开始。”

如果要为这两兄弟之间的龃龉找一个根源,贺淮礼一定是个绕不开的人。

虽然在池雪焰看来,贺淮礼不像是一个偏心的父亲。

贺桥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料到了他的想法,开口道:“他并不偏心,如果要说的话,也许他偏向长子更多一些。”

“贺淮礼与第一任妻子是青梅竹马,都在贫穷的家庭里长大,他们相识十多年,感情很深,已经超越了爱情,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忘记早逝的发妻,办公桌上至今都放着她的照片。”

“他原本不打算再娶,如果亡妻没有生下贺霄的话,也许他会选择就这样孤独终老。”

贺桥用很平淡的语气谈论着这位称得上深情的父亲。

“但他独自抚养了贺霄三年,同时事业蒸蒸日上,实在分身乏术,可两边都是他无法放下的。”

一边是与亡妻的孩子疏于照料,一边是在微末之时与她一同畅想过的美好未来、一起打拼下的基业。

池雪焰想,这的确是一道两难的题。

“最初他找过保姆,可无论保姆做的菜是咸是淡,主人不在家时的态度是好是坏,他一问起来,贺霄只会说一切都好,不用操心。”

“保姆代替不了母亲,没人代替得了母亲,但贺霄才八岁,贺淮礼觉得,或许在这个年纪里,他还有可能接纳另一个女人做自己的母亲。”

所以盛小月出现了。

贺桥看向风景徐徐流动的窗外:“他们结婚后,贺霄的确得到了最妥帖的照顾,贺淮礼看到他们相处得很好,贺霄主动改口叫了妈妈,才渐渐放下心来,觉得自己走对了这条路。”

“后来贺桥出生,贺淮礼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任由他们自己选择想要走的路,其实他不太赞同贺霄对弟弟的过分溺爱,但他觉得,或许贺霄是透过贺桥,在弥补自己不够幸福的童年,所以他默许了。”

“在贺淮礼看来,这是一个尚算美满的家庭,虽然有无可避免的遗憾,但他已经尽力地去弥补和平衡。”

硬币骨碌碌地落进游戏机的肚子,父亲的视角讲到了尾声,贺桥的话音开始淡去。

池雪焰决定给这枚硬币取名为务实的理想主义者。

他安静地等待着故事的余韵散去,然后主动问:“那妈妈呢?”

贺桥的目光里染上一丝感慨的笑:“她的视角会简单一些。”

盛小月本就是个简单纯粹的人。

“她是在丰沛的幸福里长大的,父母宠爱,条件优渥,爱慕者众多,但她唯一喜欢的,是那时候才刚刚发家的贺淮礼。”

自幼幸福的人常常被看起来璀璨又深沉的痛苦吸引,飞蛾扑火地想做一个拯救者。

“她主动追求贺淮礼,主动给年幼的贺霄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在贺霄终于接过她买的玩具的那一天,贺淮礼坦诚地告诉她,比起为自己再找一个妻子,他更想为贺霄找一个母亲。”

毫无疑问地,盛小月没有介意。

“她发自内心地关怀着那时年纪还很小的贺霄,她觉得这对父子都是很好的人,他们理应拥有来自家庭的温暖和关心,像她曾经体会过的那样。”

“盛小月和贺淮礼结婚后,万家集团才越做越大,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但对她来说,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她也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因为时至今日,贺淮礼依然是她眼里最好的人,他的确没有辜负过她的一腔真心,也没有因为暴增的财富而改变半分。”

“贺淮礼拥有万家,而她有了一个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幸福的家。”

伴随着贺桥平缓的叙述,池雪焰想起那本被欢欢喜喜捧到自己面前的画册,上面是一对分别点缀着火焰与雪花的婚戒。

这枚硬币是天真烂漫的艺术家。

四口之家,丢进游戏机的硬币已经过半。

池雪焰攥着那两枚不存在的硬币,在想象的门前徘徊:“接下来该是谁了?贺桥?贺霄?”

贺桥并不回避那个相同的名字:“贺桥吧。”

到了这个与他关系最密切的角色,池雪焰摆出格外认真的姿态,专注地听着。

“他觉得自己有一个很好的父亲,一个很好的母亲,还有一个很好的哥哥。虽然他不如哥哥出色,但没关系,反正他崇拜哥哥,而且他的人生已经足够完美了,母亲教过他要知足。”

贺桥顿了顿,半开玩笑道:“这就是贺桥的全部。”

他的叙述的确到此结束。

这枚硬币是快乐的傻瓜。

池雪焰怔住,半晌反应过来之后,弯起了眼眸,像是在笑。

其实他隐隐觉得有一点难过。

还剩下贺霄的硬币。

他却不太想丢进游戏机了。

但贺桥很自觉地继续讲述下去:“贺霄的视角最复杂,所以我想用一个更便于理解的人称。”

“什么人称?”

“你。”

池雪焰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二人称的故事如流水席卷而来。

“你曾经有一对最好的父母,他们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他们真挚地爱着彼此,也爱着你,所以你从不觉得那时的生活辛苦。”

“可惜就在一切将要好转的时候,自幼体质欠佳的母亲患病去世了,你只剩下难掩悲痛,却仍要为你勉力支撑的父亲。”

“你开始跟父亲相依为命,其实你完全理解他,理解他打电话谈事时不慎烧焦的饭菜,理解他忘了确认有没有晒干就塞给你的袜子,理解生活里的一切手忙脚乱,因为你们共同想念着那个离开的人。”

“可是三年后,开始变得成功的父亲问你,想不想要一个妈妈,新的妈妈。他说想找个人照顾你。”

“每个想要再婚的父亲,都是这样说的。而每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都会一脸神秘地凑上来告诉你,只要有了后妈,就等于有了后爸。”

“后妈是个很优雅的女人,她给你买玩具,亲热地问你想去哪里玩。她光鲜又美丽,不会做饭,但懂艺术,比黑白相框里憔悴瘦弱的母亲,看起来更适合站在现在的父亲身边。”

“所以你伸出手,收下了她送的玩具。”

“后来你又有了弟弟,富丽堂皇的家里满是弟弟的哭声和笑声,他总是用稚嫩的声音不停叫着妈妈,生完孩子依然年轻美丽的妈妈,会给他唱童话里的摇篮曲,会早早地教他寻常生活里用不到的艺术。”

“她教他区分巴洛克和洛可可的时候,你会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掌心粗糙的妈妈站在田野里,教你该怎么分清稻子和稗子。”

“你还记得稗子的叶脉是白色的,这是它与青绿稻子的区别。但你的父亲正在因为揪着自己头发不肯松手的小儿子开怀大笑,漂亮活泼的妻子也在一旁笑得很开心。”

“你猜他已经不记得杂草般的稗子了。”

到这里,贺桥停下了讲述。

不断流动的惶然夜色里,池雪焰似乎看见了那片想象中的荒野,置身其中,亲耳听见风吹动疏长野草的声音。

他忽然觉得更难过了。

第四枚硬币彻底落进游戏机空荡荡的胸膛。

池雪焰最初以为,他会给这枚硬币起个更波澜壮阔的名字,比如“心思深沉的眼镜男”、“一意孤行的野心家”,或是“仅次于我的二号反派”。

结果他想来想去,才发现这枚硬币只是一个失去妈妈的五岁孩子。

在那之后,一路偏执地走进了黑暗。

储存在游戏机里的未知故事,全部点播完毕。

四个硬币分别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清脆地掉在不同的亚克力格子里,隔着透明彼此相望。

像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又最遥远的距离。

长久的寂静后,贺桥先开口:“是不是后悔听这个故事了?”

池雪焰想了想,诚实地回答他:“一点点。”

他听见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视角里,用它去爱,也用它去恨。

所以,贺家人之间的关系,渐渐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贺桥的声音里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情绪,似乎始终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在这样难辨对错的故事里,能当个局外人,是件好事。

听他这样说,贺桥便笑了:“幸好只有一点点。”

“不是你的错,你很会讲故事,合适做儿童牙医。”池雪焰打趣道,“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贺桥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池雪焰以为他要放弃提问机会的时候,听见他很认真的声音:“为什么染成红发?”

池雪焰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你还说没有看到海报。”

“抱歉。”贺桥态度很好地认错,“之前撒谎了。”

他猜池雪焰不希望自己看见那张海报,所以那时他回答没有。

但贺桥的确见到了那个黑发的池雪焰。

不可否认的,他想知道原因。

池雪焰回答得十分爽快:“是因为一个小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覆上一层轻柔的笑意,叫人忍不住侧眸细看他的神情。

贺桥看见他心情很好地笑着,表情里透出几分怀念。

“那时候我才刚成为执业医师不久,进了现在的诊所工作。”池雪焰说,“有天上午,诊所里来了一个小男孩,是妈妈带来的。”

“他有根尖周炎,已经拖得很严重,要做根管治疗,但是他特别不配合,全程紧紧抓着一个手办,一副随时要逃的样子,我一靠近他,他就喊救命,撕心裂肺地喊,他妈妈只好在旁边拼命给我道歉。”

贺桥很快想象出那幅奇异的场面,浅浅扬起嘴角。

“刚好,我认识他怀里那个手办,就想借机跟他聊聊天,让他放松点。那是一部动画片里最强大的角色,有一脑袋红发,能将神秘的力量储存在骨骼和牙齿里,特别厉害,是很受小孩崇拜的一个角色。”

池雪焰说着说着,忍俊不禁道:“然后我才知道,他一直相信着这种储存力量的方式,所以怎么都不肯让别人碰自己的牙,说那会让他变成一个没有超能力的普通小孩。”

“他妈妈在旁边听他讲得这么认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跟他说,让医生看牙不会伤害到超能力。”

“原来他妈妈一直守护着这种天真的想法。”

池雪焰顿了顿,笑意清冽:“所以我就想起了我的妈妈,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圣诞老人,因为我妈每年都会把我爸打扮成那个样子,哪怕我睡着了,也要把礼物放进袜子,才能摘掉白胡子。”

往事袭来,与沉积一夜的酒精交织,慢慢化作再度涌现的困倦。

“我看他用力抓着手办,孤零零地站在牙椅边上,表情看起来那么绝望,我就告诉他妈妈,下午再带他过来。”

“等他们下午来的时候,我已经是红头发了。”

池雪焰微微扬起唇角:“那天中午我都没有时间吃饭,坐在理发店里一边等头发上色,一边打电话让朋友去找衣服。”

“我扮成了那个手办人物的样子,幸好那部动画片的造型不算太傻。”

“他和他妈妈看到我的时候,傻乎乎地张大了嘴,眼睛好像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完全愣住了。”

池雪焰伸手揉了揉泛红发热的脸颊,又努力地保持着话语的完整:“我趁机问他,我给你治疗牙齿行不行?他就呆呆地看着我问,这是假发吗?”

“我说,你可以摸摸看。他想了一会儿,真的伸出手揪了揪我的头发,然后就不说话了,一脸震惊,开始老老实实地任我摆布。”

耀眼的红发轻轻颤动,贺桥看出他的睡意上涌,安静地借出一个肩膀。

池雪焰便自然地靠上来,尾音悠长:“原来当圣诞老人是这样的感觉。”

轻盈的发丝划过耳畔,温热的叹息落在颈间。

贺桥听见他的心跳声,也听见自己的:“后来你就一直保持着红发?”

“嗯,还挺酷的。”池雪焰小幅度地点点头,轻笑起来,“诊所领导有意见,但是他们也被我震住了,而且,我觉得这算工伤——是为了不配合的小病人染的发,对不对?”

“对。”贺桥含笑附和着醉鬼,“算工伤。”

所以从那时开始,红色头发的儿童牙医池雪焰成了例外。

他的确是一个最特别的例外。

为了一个相信超能力的小男孩,将漂亮的黑发染成常常令人生出偏见的异色。

平日里张扬肆意的人就这样靠在他肩头。

静谧中,错觉般的怦然心动。

“其实我还有一个硬币放在手心。”池雪焰忽然说。

又是个奇怪的比喻。

贺桥知道他手里没有硬币。

他耐心地问:“什么硬币?”

“属于贺桥的那枚硬币。”池雪焰的声音极轻,“你还没有告诉我他的故事。”

关于近在咫尺的,另一个贺桥。

或许这才是他一直以来,最想知道的谜题。

话音出口,池雪焰从困倦里挣扎出来,打起精神等待着答案时,才恍然惊觉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他们正牵着手,在没有观众的轿车后座里。

他倚在贺桥肩上,侧眸望向彼此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体温透过皮肤纹理,热得惊人,在不知何时已十指相扣。

那恰好是贺桥为他受过伤的右手。

掌心早先结的痂已悄然褪去,伤疤处新生的皮肤透着淡淡的、光滑的粉色,有种不易察觉的柔软真实。

这次牵手与往日的感受截然不同。

而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池雪焰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那片温暖脆弱的伤痕,时间随之静了,静得像随风流浪的羽毛。

语言忽然变得不再必要。

今夜没有雨。

可所有积蓄的雨水,仿佛都凝结在此刻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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