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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最深的执念,是诛尽仇人,还江府公道。

这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至此,由镜妖构筑的魇境终于全线崩毁,天幕扭曲消散,景物如水融化。

残留在脑海中的妖气尚未褪尽,浑身上下又酸又疼。

施黛有些恍惚,不经意间,望见江白砚的视线。

不对。

他没在看她。

那双桃花眼中笑意消减,沉凝寂静,在浓郁阴翳里,看着她身后双目绯红的男孩。

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白砚总做一个梦。

梦中的男孩独自蜷缩在黑暗中啜泣,而他静默旁观,最终转身离去。

似乎这样,就能将从前那个怯懦无能的自己抛之脑后。

可无论如何,他始终无法摆脱身后的哭声,不管走出多久多远,都看不见那片黑暗的尽头。

就像步入漫无止境的深渊,带着一个极尽屈辱的烙印,如影随形。

跨越数年,江白砚与曾经的自己目光交汇,良久,勾了下嘴角。

“不要忘记,”

他说,“复仇。”

*

妖气轰然散开,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有强光闪过。

施黛条件反射闭上双眼,再睁开,回到了莲仙的迷宫。

是她熟悉的场景,远处一盏莲花灯摇曳生光,镜妖的尸体躺在角落。

魇境溃散,要不是她和江白砚浑身是血,方才经历过的一切像是做梦。

对了,说起这个!

施黛飞快扭头。

她被江白砚护在院墙下,很少有人能够近身,虽然受了伤,但都不重,勉强能忍。

至于江白砚,俨然成了血人。

白衣染血,最为刺目。

大多数血迹来自黑衣人,但他身为血肉之躯,以一敌多,难免被刀锋所伤。

“施小姐。”

收剑入鞘,随手拭去颊边鲜血,江白砚道:“走吧。”

他开口时斜过视线,撞上一双乌黑的眼。

施黛微蹙着眉,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一遍:“你受了好多伤。”

有不少被刀风擦过的血痕,也有好几个地方被刀刃没入,破开狰狞血口。

肯定很疼。

他居然连眉头也没

皱。

受伤在所难免,

他早就习惯。

这种伤死不了人,

江白砚答得心不在焉:“无碍。”

“不行不行。”

施黛指了指他右臂上的一道刀痕:“擦药包扎一下能费多少时间?你这里都快能看见骨头了。”

顿了顿,她义正辞严:“待会儿我们还要对上莲仙。你用右手握剑,这么急着抛头颅洒热血?再说,要是失血过多,或许没开打,你就先倒了。”

她知道江白砚对自己的伤势不上心,如果不主动提上一嘴,这人必然不会在意。

如果任由右手一直淌血,等他握剑,不得疼个半死?

江白砚静静看她。

很奇怪。

若是从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出言拒绝,今日却罕见有了迟疑。

沉默几息,江白砚道:“施小姐想要如何?”

还能如何。

施黛轻车熟路,从口袋里掏出常备的药膏,大大方方递给他:“擦一擦吧。”

只是擦药,耽误不了时间。

定神看向她手里的瓷瓶,江白砚颔首接下:“多谢施小姐。”

施黛算是摸透了。

江白砚话不多,和她说过最多的有两句。

一是“无碍”,二是“多谢施小姐”。

很礼貌,也很疏离。

那道刀痕在小臂,江白砚垂眸撩开衣袖。

施黛下意识投去目光。

是一只苍白却有力的手,指骨分明,手背有淡色青筋。掀开袖口的遮挡,能看见因疼痛紧绷的小臂肌肉。

还有一道道新旧不一的伤疤。

她心尖莫名紧了一下。

小臂上的血口极深,血渍染红大半条手臂。

江白砚擦药的动作称得上敷衍,神色淡淡,只在药膏咬合上伤口的瞬间,因剧痛皱起眉头。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他身上的伤痕是真的。

施黛很认真地想,如果受这道伤的是她,早被疼得抽抽噎噎了。

江白砚随意擦完药膏,合拢瓷瓶。

寂静密道里,忽然传来“嘶啦”一响。

他侧目,看见施黛用小刀划断了自己的袖口。

“擦药不能止血。”

施黛把手里的布条晃了晃:“用这个包扎一下吧?”

感谢人民群众的生活智慧。

她虽然没经验,但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希望有用。

难以理解她的想法。

江白砚微怔,因一时的困惑,没立刻应声。

施黛把它当成了默认,凑近一些,手里的布条覆上他伤口。

如同野兽的领地突然闯入一只毫无防备的猎物,江白砚眼底有杀意闪过。

多年来的习惯让他抗拒所有人的靠近——

孑然独行久了,只有在拔剑死斗时,他才会与旁人擦身而过。

江白砚压下拔剑的

冲动。

迷宫里满是陈旧腐败的空气。

鼻尖嗅到施黛周身的梅香,

掺杂几缕血腥味,

甜与苦彼此交织,并不难闻。

她靠得太近,连眨动的睫羽都清晰可辨,低头为他绑上布条时,若有若无的呼吸蹭在伤口边缘,让小臂轻轻颤了颤。

施黛警觉:“弄疼你了?”

江白砚摇头。

可是他在发抖。

施黛细细端详那道狰狞的刀伤。

面对旁人时,江白砚从没承认过疼。

虽说他从小到大习惯了受伤,可无论多习惯,疼痛总归是真真切切的。

他小时候就实诚得多。

说起江白砚小时候——

施黛的指腹在布条上摩挲两下,试探性问:“要不,我给你吹吹?”

儿时的江白砚,对这一招很受用。

……以江白砚的性子,现在的他,大概率拒绝。

没抱太大希望,施黛掀起眼睫,等他回答。

喉结微动,江白砚避开她的眼神。

江白砚:……

江白砚:“多谢。”

他答应得鬼使神差,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或许是因想起那颗裹有花香的糖,又或许,是记起了共感时,从侧颈拂过的那缕风。

向着伤处吹风,施黛曾对那孩子做过。

江白砚想不明白,这样做,为何能缓解疼痛——

亦或说,不过是哄骗小孩的把戏。

得了应允,施黛欢欢喜喜垂下脑袋,朝血口的位置吹了吹。

江白砚衣袖下的左手握紧,指尖陷入掌心。

疼痛是炽热的火,这股气息则是清润的雨。

很轻,稍纵即逝,却留下深入骨髓的印记,像微风拂过水面,泛起一圈圈不尽的涟漪。

他没出声,脊背轻颤,压下喉间即将溢出的喘。

这就是那孩子当时的感受?

江白砚记得,当他在外倚靠门边时,施黛对着男孩的侧颈,吹了一次又一次。

——因为男孩说了“疼”。

像那样说,就可以吗?

人总是会食髓知味,不得满足。

“江公子,这样好些了吗?”

施黛用了哄小孩的语气,轻轻吹拂几下,抬起双眸。

江白砚抿唇同她对视,眼底不知何时泛起薄红,勾在苍白面颊上,有如白瓷生晕。

不久前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消散无踪,距离太近,当江白砚轻勾嘴角,施黛能看清他唇边的小痣。

让她想起桃花精致的蕊。

幽幽晃动的莲花烛火里,江白砚眸色晦暗,如落满江南水雾,用微哑的声线低低回应:“施小姐,还有些疼。”

像在问她:能不能再吹一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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