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手轻轻地抚着皇帝的胳膊一下又一下,动作缱绻而依恋。
“皇上?”见皇帝一直不吭声,似有些心神不安,柳皇后担忧地把脸又往他那边凑了凑,“您可是觉得哪里不适,要不要臣妾再唤太医?”
这一次,皇帝出声了:“不必。朕没事。”
五个字很平静,也很生硬。
“您没事就好。”柳皇后笑了,体贴地说道,“皇上,太医还说,您的龙体太虚,还是该吃着药膳慢慢温养,臣妾让太医开了新的药膳方子,是臣妾亲自看着人熬的,现在应该还温着呢。”
“郑姑姑,你去拿过来。”
郑姑姑恭声应诺,不一会儿,就捧着一个汤盅过来,打开盅盖后,就见汤盅袅袅地升起缕缕白气。
柳皇后接过了那盅药膳,试了试温度,柔声道:“皇上,现在温度正好。”
皇帝目光沉沉地看着皇后手里端的那盅药膳,没有动。
柳皇后便拿起调羹舀了勺药膳,吹了吹,道:“皇上,臣妾喂你吧。”
小小的调羹送向皇帝嘴边。
皇帝突然抬手,一把捏住了皇后拿着调羹的右腕,双眼死死地盯着她,黑幽幽的瞳孔蓄起浓重的阴影。
调羹里洒出了一些,溅在了皇后白玉般的手指上。
帝后之间相距不过一尺。
柳皇后感觉皇帝阴沉的眼神有些吓人,明显慌了一下,目光游移,但还是勉强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唤道:“皇上?”
旁边的梁铮拿着一方温热的白巾给皇帝拭了拭额角的汗珠,朝那盅药膳瞥了一眼,“奴婢方才瞧着这药膳里似乎有一味九叶草,气味独特,这是长狄那边的草药吧。”
柳皇后淡淡道:“是吗?本宫也没注意方子。”
皇帝抓着皇后手腕的那只手稍稍松开,想起了之前太医给他扎了针后,他曾稍微苏醒过一阵,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梁铮与龚磊说的那番话。
龚磊说,那些散播谣言的行商是长狄人,说柳家与长狄人交好……梁铮似乎还提到了皇后宫里有一些谣言传出。
皇帝的心急坠直下,沉至谷底。
皇后肯定是用了柳汌留下的人脉,私底下交好了长狄人,也不知是达成了怎样的利益交易。
自己如今病了,精神不济。
一旦他现在与皇后闹得鱼死网破,得利的只会是顾非池。
他不能给大皇子留下一个烂摊子。
他的大皇子不能有一个弑君的生母。
皇帝心念百转,权衡利害后,唇边又露出一抹笑:“朕是魇着了。”
皇帝放开了柳皇后的手,接过了那调羹,放在唇边吹了吹。
柳皇后暗暗地松了口气,以为他会喝,结果,调羹竟然伸到了她的嘴边。
大皇子的生母,只能是病逝。
“莲儿,”皇帝含笑看着她,笑得一如往日般深情,“朕病的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也吃一口吧。”
柳皇后的瞳孔微微地收缩了一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双手没有颤抖,笑容有些勉强:“这是特意给皇上熬的。”
她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心下更凉,也更痛。
哪怕此前他心里还抱着那一丝丝的希望,希望是他错了,现在那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莲儿,你也说这药膳是补身子的,你身子弱,正适合你。”皇帝嘶哑的声音更温柔了,似要滴出水来,“朕现在胃口不好,莲儿,还是你吃吧。”
“皇……”柳皇后有些慌乱,避开了皇帝的目光,刚想找借口说她吃过了,却被皇帝含笑打断了:“莲儿,你是不想吃。”
“还是不敢吃?”
柳皇后的心跳刹那间漏了一拍,脸色微僵,总觉得皇帝是不是话里有话。
“朕的东西,也是莲儿你的,一碗药膳又算得上什么。”皇帝宠溺地说道。
看皇帝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柳皇后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皇帝枯瘦的手在柳皇后细腻的手腕上轻轻地摩挲着,“朕这段日子精力不济,御书房里积压了不少折子,朕今天已经下了口谕,让大皇子监国。”
“朕会让内阁辅佐大皇子的,莲儿你可以放心。”
皇帝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调羹又往她唇间凑了凑。
真的?柳皇后面上一喜,这两个字差点就脱口而出。
皇帝突地叹了口气:“太医说,朕这次病情加重,许是吃坏东西了。莲儿,你说呢?”
柳皇后顿时心跳加速,心脏差点没从胸腔跳出。
看着皇帝送到她嘴边的那勺药膳,她知道自己再不吃,皇帝肯定会怀疑的。
那么,大皇子……
左右
也就一口而已,吃不死人的。
柳皇后差点没咬碎了一口银牙,终究启唇,把调羹里的药膳吃了进去。
经过方才这一番推搡,这一勺药膳已经凉了,但味道不错,香甜软糯,带着一股子并不呛人的药味,可柳皇后却觉得满口苦涩,似黄连般。
皇帝从她手里接过了汤盅,用调羹漫不经意地搅了搅。
柳皇后以为没事了,下一刻,又一勺药膳送到了她嘴边。
“莲儿辛苦了,再吃一口。”皇帝温柔体贴地看着她,关怀备至。
“……”柳皇后口中还残留着药膳的滋味,心里真想立刻冲出去,把刚才吃的东西全给吐出来。
眼前这碗小小的药膳就像是什么妖魔鬼怪似的,柳皇后真恨不得一手掀翻了它。
“莲儿,你怎么了?”皇帝的语气更加轻柔,“莫不是这药膳吃不得?”
柳皇后干巴巴地笑,感动地叹道:“臣妾只是想着,这药膳是给皇上调理龙体的,可皇上一口没吃,全给臣妾吃了。”
“皇上事事都想着臣妾,让臣妾实在是受宠若惊。”
她说得很慢很慢,话说完后,也只能启唇,又吃下第二口药膳。
她一双含情目似喜非喜,情意绵绵地凝视着皇帝。
皇帝:“……”
右手很稳地又舀了一勺药膳,他心里冷笑:他当然想着她,就跟她时时“想着”他一样。
有了第一口,第二口,后头就有第三口,第四口……
不过是一盏茶功夫,这一碗药膳全都进了皇后的肚子里。
柳皇后脸色发白,哪怕她极力克制,身子还是免不了在抖。
但她那张柔美的脸庞还是在笑,深情脉脉。
“莲儿。”皇帝一片柔情地唤道,捏着帕子亲自给皇后拭了拭嘴角。
寝宫内,看似温情脉脉,实则暗潮汹涌。
梁铮早就退到了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他们,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淡淡地扯了下嘴角。
旁边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内侍小声问道:“干爹,要不要儿子去传口谕?”
“什么口谕?”梁铮随手将一道折子交给了那小内侍,在笑,只是不及眼底。
接过折子的小内侍一愣。
梁铮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小内侍的肩膀:“山海,皇上病了,这人呐,在病迷糊的时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咱们这些君前伺候的人可不能‘犯糊涂’,要体察君心。”
名唤山海的小内侍一脸机灵地直点头:“谢干爹指点。”
梁铮看了看殿内一角的西洋钟,指针已经指向了正中。
梁铮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袖,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又恢复成了一丝不苟的样子,淡声吩咐道:“传皇上口谕,今天开朝。”
自打皇帝病了以后,已经休朝半月之久了。
下半夜的京城不太平静,一队队人马从宫里飞驰而出,前往各
府传口谕(),到最后一批人接到口谕都快五更天了。
眼看着就要天亮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文武百官也都不再睡了,赶着卯时进宫。
三下响亮的净鞭声后。
皇帝没有出现,出现在金銮殿上的人是皇帝的大太监梁铮。
银白的拂尘随着梁铮的步履微微摇晃,梁铮立在了空空如也的金銮宝座边,用那尖细的嗓音拖着慢调子道:“传皇上口谕,皇上近来龙体抱恙,精神不济,但朝堂不能停摆……特命卫国公世子监国。”
短短一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一袭大红蟒袍的顾非池从队列中大步迈出,对着金銮宝座的方向随意地揖了揖手:“臣……遵旨。”
他甚至没俯首躬身,只这么轻慢地拱了拱手。
挺拔的青年如山峦般屹立殿堂,相比周围那些鼓噪骚动的朝臣,有种岳峙渊渟般的气势。
甚至有朝臣暗暗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都知道皇帝对顾非池既忌惮且怨恨,皇帝没道理让顾非池监国啊,尤其还有大皇子在。
尤其是锦衣卫指挥使龚磊更是不敢置信,昨天他也是在场的,亲耳听到皇帝明明是让大皇子监国的。
顾非池转过了身,面朝向满朝文武,下一刻,便有一个中年内侍捧着一道折子过来了。
顾非池道:“念。”
中年内侍便打开折子念了起来:“今有状奏卫国公世子贪庸骄纵,自恃功高……”
满堂寂静。
只剩下那中年内侍尖细的声音,直念到了“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傅松庭”。
于是,所有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文臣队列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
被点名的傅松庭脸色发青,身子绷得紧紧的。
这道折子就是他弹劾顾非池僭越,插手幽州和并州军政,虽没明言,却剑指顾非池有不臣之心。
顾非池的目光轻飘飘地朝队列中的傅松庭扫了过去,抚掌道:“傅大人写得不错。”
“下次不用写了。”
他的声音清冷似冰霜,声音不重,却令人觉得仿佛天际一声轰雷响起。
眼锋明亮,且锐不可当。
朝堂中的百官近乎屏息,一片死寂。
狂,太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