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闻言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身子僵住,惊得捏在手中的那个茶杯脱了手。
“啪”的一声,茶杯落地,无数碎瓷片四溅开来,茶叶与茶水在大理石地面上流淌一地。
“差爷,这、这是怎么回事?”族长结结巴巴地问道,一时心乱如麻:这殷焕不是被殷涵夫妇带走了吗?他怎么会跑到京兆府去了呢?
那国字脸衙差只当这也是殷家的长辈,好声好气地解释起来龙去脉:“刚才有人去京兆府报案,说是葫芦胡同的殷家门口躺着个人,身无长物,身上的东西都被抢了。”
“这有人报案,我们当然得来,发现躺在地上是个瘫子,就把那个瘫子抬回了京兆府衙。那瘫子说他叫殷焕,他要状告他亲爹亲娘抢了他的簪子,还哄他毒害嗣父殷湛。”
衙差说着面露唏嘘之色,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一年到头去他们京兆府报案的京城百姓不少,他们身为衙差,各种惊悚离奇、出人意表的案子都遭遇过,但像这样践踏人伦的奇葩事也是少见。
这报案者先谋害嗣父,后又被没良心的亲爹娘给扔了,甚至还抢了他身上的财物,他气不过,就去官府状告亲爹亲娘,大有一副“大家一起死”的决绝。
奇葩,实在是一朵奇葩!
族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颤声问道:“他,他不是说不出话吗?”
刚刚殷焕分明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怎么到了京兆府就能说话了呢?
国字脸衙差先瞥了一眼顾非池,见他悠然闲适地执刻刀雕琢,半悬的心放下一些。
他耐着性子又道:“他是说不全话,不过拿着笔勉强能写,字虽然歪歪扭扭,也勉强可以认,半写半说半猜,关大人差不多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关大人说了,这弑父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衙差对着殷湛拱了拱手,“还请老爷子与我们说说,是不是确有此事?”
这件事要是传开,殷家的名声可全毁了!族长想说没有,想着必须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萧燕飞抬头轻飘飘地扫了族长一眼,在他身上落了一瞬,先他一步道:“外祖
() 父,您好生与差爷们说说,这公堂上,可做不得伪证。”
“我知道您素来心善,对焕舅父心存不忍,可是律法大于家法,大于人情。”
不错不错。两个衙差深以为然地直点头,觉得这位萧二姑娘真是如传闻中的温柔明理。
萧燕飞这字字句句皆是冠冕堂皇,可每一句都让族长心头颤了一颤。
是啊。公堂上又怎么能乱说话呢,那是要犯了律法的。族长心里只觉得族中子弟的大好前程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瞬间,周身的血液都往心脏涌去,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捂着胸口软软地往后倒了下去。
他的身子撞在了旁边的茶几上,上面的果盘倾倒,一颗颗紫葡萄洒了一地。
衙差和旁边的粗使婆子都吓了一跳,婆子连忙去扶昏迷的族长。
“喜鹊,快让人去请大夫。”萧燕飞不紧不慢地吩咐厅外的小丫鬟,又使唤两个粗使婆子,“你们两个把族长抬下去客院安置,动作小心点。”
喜鹊赶忙跑去请大夫,而两个婆子则合力把族长架了起来,放到了之前殷焕坐的那把轮椅上,连人带轮椅地往厅外推去。
上首的殷湛约莫也能猜到族长是为什么晕。
他面不改色地打发了萧燕飞:“燕儿,你也跟过去看看,差爷这边有什么事问我就成了。”
顾非池收了刻刀,薄唇对着手中那块红玛瑙轻轻吹了一下,碎屑飞起。
他将那块红玛瑙捏在手心,修长的手指在玛瑙轻轻摩挲了两下,也跟着起了身。
两人并肩往厅外走去,两个衙差忙不迭地退到一旁,动作间难掩诚惶诚恐的意味,简直快要同手同脚了。
“顾世子慢走。”衙差们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礼,目送着顾非池这尊大佛走远,只觉得如释重负,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几分,又擦了擦冷汗。
“殷老爷子,劳烦您与我们说说来龙去脉吧。”虽然顾非池走了,可衙差也完全不敢放肆,轻声细语地跟着老爷子说话,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夕阳落下了一半,绚烂的晚霞如织似锦,染红了天边,也在屋顶的青瓦上渡上一层幽灿。
八月的晚夏,庭院里的蝉鸣声断断续续,发出最后的嘶鸣声。
躺在榻上的族长就是在这种“知了”的声响中,幽幽地醒了过来。
旁边有婆子道:“您要喝点水吗?”
族长虚弱地摇了摇头,在最初的混乱后,就渐渐地回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整个人显得颓丧了一些,嘴里喃喃地念着:“怎么会这样?”
“族里的子弟以后还怎么科举啊!”他越说越是悲从心来。
这弑父之罪虽然不至于牵连九族,可族里的名声怕是全完了,还会连累三代不能科举。
萧燕飞走到了榻边,没什么诚意地安慰了几句:“族长,您别太难过了,就是三代出不了头,还有后面的小辈呢。”
“这一代代下去,应该总能有出头之人。
”()
“焕舅父这件事后,想来族中子弟也会引以为鉴,再不会有人干出这等十恶不赦之罪,以致连累族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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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字字句句看似在安慰族长,却又句句戳着族长的心肝。
“……”族长的脸色青中泛着紫,一双老眼都红了,瞧着浑浑噩噩,失魂落魄。
萧燕飞点到为止,甚至还贴心地给他掖了掖被角,道:“族长,您好生休息,一会儿大夫就来了。”
“柳婆子,你在这里好生照料族长。”
从头到尾,萧燕飞都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柳婆子唯唯应诺,萧燕飞便从客院的厢房出去了,一眼看到顾非池闲适地倚在一棵梧桐树下,将手里的那块红玛瑙举起,对着夕阳方向细细地打量着。
萧燕飞眼睛一亮,步伐轻快地小跑了过去,从背后靠近他,一手搭在了他的肩头,笑道:“快,给我看看!”
他太高了,她踮起脚,还比他矮了一截,根本看不清他手里举的那块红玛瑙。
顾非池的身体有那么一瞬的绷紧,半垂的目光落在她自背后按在他肩头的那只小手上。
对着她隐隐发光的面庞时,眼神缱绻似水。
他放下了右手,送到她跟前,将手掌摊开,另一手很自然扶住她的纤腰,让她站好,几乎将她整个人笼在了他怀里。两人靠得很近,彼此的气息缠绕在一起。
鲜艳夺目的大红玛瑙静静地躺在他掌心,这块玛瑙被他雕琢成了一块玉佩,一对柔美的并蒂莲彼此挨着彼此,花朵半开半待,有种惹人遐思之美。
萧燕飞自他掌心捏起了这块红玛瑙玉佩,指腹擦过他掌心的肌肤,不同于她的手娇嫩得吹弹欲破,他的掌心略带薄茧有些粗糙,带着温暖的刺刺感。
明明是同一块玛瑙,在他手中时,显得柔美;
而抓在她指间,映着她白生生的指尖时,就莫名地生出几分艳丽来。
“喜欢吗?”他低声问。
萧燕飞抿唇不语,反而把那块红玛瑙玉佩又放回他手上:“给我戴上。”
“好。”
笑意从顾非池的眸底漾出,俯身帮她把玉佩系在了腰侧。
黄昏的微风轻轻拂来,带着丝丝缕缕的花香钻入鼻尖,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跳着。
“差爷这边走。”不远处,传来了金大管家洪亮有力的声音,“小人送送差爷。”
两个衙差疾步匆匆地走了,又过了一会儿,殷婉推着老爷子的轮椅从正厅出来了。
殷湛昂着头左右张望了一圈,兴致勃勃地对着顾非池招了招手:“阿池,来来来,我们下棋。”
“来了来了。”萧燕飞乐呵呵地拉着顾非池就往殷湛与殷婉那边走。
一老一少连着下了三局棋,老爷子赢了两局,和了一局,轻轻松松地把一匣子印石全都赢走了。
当天际只剩下最后一抹红晕时,金大管家又笑容满面地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
() 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
“老爷子(),”中年男子行了礼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便意味深长地禀道,“都教好了。”
殷湛从匣子里抓了一个蝉钮的青田石印石,一边把玩着,一边漫不经心道:“念念。”
那中年男子就清了清嗓子,念道:“月光光,金鳞军,骑大马,背大刀,北狄过境扰我地,全靠金鳞军来抵,元帅姓谢名无端。”*
这童谣朗朗上口,顺口又好记,唱念起来还掷地有声的。
“宴三,做得不错。”殷湛相当满意地夸了那中年男子一句,信手指着他道,“这是宴家老三,这回就是他把这童谣教给了那几个商队的管事。”
“阿池,我这个法子好吧?”
“童谣通俗,越是通俗易懂的玩意,就越是容易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殷湛清瘦的下巴一抬,露出自信笃定的笑容,“接下去,有七八个商队会陆续离京,保管把消息带到大江南北。”
“上到耄耋老者,下到垂髫小童,全都会知道。”
殷老爷洋洋自得地笑着,那慈和的面庞上就差写着“赶紧来夸”这四个字。
“外祖父您这法子可真好!”萧燕飞顺毛撸,卖力地夸着自家外祖父,“这种法子我就是想的出来,那也得有您老人家这人脉才行得通。”
“除了您老人家,我都想不出还有谁可以把这件事办得这般漂亮了。”
萧燕飞一面哄着老人家,一面还亲自给端茶倒水,直把老爷子哄得笑眯了眼,神采焕发。
“外祖父,”顾非池郑重地对着与他仅仅隔着一个棋盘的老爷子道了谢,清冷的嗓音中透着一丝丝的暗哑,“这次多亏了您,让这天下人都知道,谢家的谢无端还活着。”
谢无端在,则北境安。
中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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