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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萧燕飞和明芮彼此对视着,彼此审视着,探究着。

至于那些个学子则骂骂咧咧地走了,嘴里说着“别与妇人一般见识”、“妇人只会胡搅蛮缠”云云的陈腔滥调,灰溜溜地离开了碑林。

碑林中渐渐沉寂了下来,只有她们两人面面相对。

“宁王妃?”萧燕飞笑吟吟地唤了一声。

“我叫明芮。”明芮纠正道,“先父昭武将军明赫,我夫名为韩景煜。”

“我是明家女,是韩景煜的未亡人。”

明芮身姿笔挺,语气中傲气森森,犹如那傲雪凌霜的寒梅,不畏风霜,丰姿俊妍。

宁王名唤唐豫,明芮并没有把宁王当作夫婿,却嫁给了宁王。

明芮满面悲愤地惨然一笑,接着道:“去岁,北境兰山城被北狄大军所围,先父率满城将士驻守兰山城足足一月。后来承恩公柳汌擅自开城门突袭敌军,反而不敌,柳汌率几千残兵弃城而逃,只留先父以区区五千兵马誓死守城。”

“面对几万敌军,先父既没等到援军,也没等到粮草,又苦撑了半月,兰山城终究被攻破。”

“城破之时,先父被敌军砍下头颅,挂于城墙之上;我兄明述死在敌军铁蹄之下,尸首难寻;我夫韩景煜被五马分尸,死无全尸……”

“全军将士力竭而死,满城百姓被屠!”

明芮的嗓音中透着暗哑,胸口隐痛,眼前又浮现父兄如山峦般高大的身影。

有时候,她时常后悔,后悔当时她为什么要离开兰山城来京城,她宁可与他们死在一起!

话语间,又是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了明芮宽大的衣袖,露出她布满伤痕的手腕,其中一道血红色的割伤延伸至袖子深处,触目惊心。

她抚了下左袖子,碰到左臂刚愈合的伤口时,轻轻地皱了一下眉。

微风吹得树冠摇曳不已,四周一时寂然,静得有些压抑,空气中似有股子肃杀之气。

明芮又是一笑,目光遥遥地望着北方,似乎穿透了数千里的距离,落在了那遥远的北境,双眸一点点地变得深邃。

“明家从前五十几口人,如今只余我一人了。”

“萧二姑娘以为,我是当为父为夫,守孝守贞,还是……”说到这里,明芮唇畔的浅笑消失了,收回了遥望的视线,又转而看向了萧燕飞。

“还是应当为了兰山城满城百姓和将士……复仇。”

缕缕阳光穿过上方那浓密的树冠在明芮的脸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让女子白皙的脸庞上透着几分阴冷。

微风习习,忽闪忽闪的光影摇曳在她脸上,深黑如墨的瞳仁里迸射出凌厉的锋芒。

她的信念如磐石般坚定,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动摇。

看着眼前眸光烈烈的女子,萧燕飞一时移不开眼。

宁舒曾说过,明芮是在热孝时,被她继母强行嫁给了宁王,成了宁王的第四任王妃。

但现在看

来,以明芮的心志,她若是不愿,怕是无人能强迫她。

这么说来,她是顺势而为?

萧燕飞在心里咀嚼着明芮刚说明家只余她一人这句话,嘴上立刻改了称呼:“明大姑娘。”

明芮莞尔一笑,朝萧燕飞又走近了两步,抬手往小姑娘水嫩的脸颊上轻轻地掐了一把:“乖。”

萧燕飞被她掐了个猝不及防,略有几分懵。

明芮深深地注视着萧燕飞。

她如今像断了翅的鸟儿,不得自由,身边总有人跟着,就算拿到了东西,也交不出去。

她没有机会见到卫国公府的人,而其他人,她不知能不能信,根本不敢去赌。

她也没有豪赌的资本。

直到那天……

明芮忽然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是那天宁王从四方茶楼回来时,带着嘲讽说给她听的。

宁王还说:“简直胆大包天,什么‘君王死社稷’,这是让皇上与京城共存亡吗?!简直可笑!”

当时,明芮默默地听着。

她知道,他在打了她后,心情会好,总会喝上几杯酒,半醺半醉时,嘴巴便不严。

那次,她故意挨了一顿打,套到了一些话。

当她得知说这句话的是卫国公世子的未婚妻萧二姑娘时,心里就起了会一会的想法。

那之后,她把握住了每一次外出的机会,心想着见到萧二姑娘,总比见卫国公父子要容易。

一次又一次。

终于,让她在今天遇上了传说中的萧二姑娘。

耳边回响着方才萧燕飞对那些学子说的话,明芮的眼眸愈发锐利,一缕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在她的眼眸里,眸光如剑。

明芮的视线定定地锁在萧燕飞的小脸上,不急不缓地问道:“萧二姑娘,我可以信你吗?”

她的声音出奇得平静,没有一丝起伏。

萧燕飞但笑不语。

明芮依然看着她,萧燕飞不偏不倚地迎视对方几乎是带着几分压迫的目光,从容自若。

时间似是静止了片刻。

碑林中一片死寂,微风不定,树欲静而风不止。

静默了半晌后,明芮扬唇笑了。

她从左腕上解下了一个金镶玉的镯子,递给了萧燕飞:“劳烦姑娘将它转交给卫国公世子。”

“很重要。”

“告诉他,谢大元帅无罪!”

她咬字清晰地说道,眸中一片通红,似是染着血。

萧燕飞接过了那金镶玉的镯子,莫名地想到了西林寺藏经阁中突然滴在医书上的那一滴血,心口莫名地发紧。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明芮那伤痕累累的手腕上,微微蹙眉:“你的伤?”

“无碍。”明芮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一道道淤青、焦痕、鞭痕以及刀伤,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唇畔露出一抹轻嘲,“他已经打死了三位王妃,京城

未出阁的姑娘人人畏之如虎,他可‘舍不得’打死我。”

萧燕飞听宁舒唠叨过宁王府的那些事,说宁王太妃与宁王素来好脸面。

宁王的“舍不得”不是真的舍不得明芮,是怕把人打死了,今后只能聘小门小户的女子,甚至庶女,宁王府在脸面上过不去。

所以宁王打明芮,暂时是不会往死里打。

只是——

萧燕飞的目光落在明芮惨不忍睹的手腕上,这还只是她能看到,明芮的身上不知道还藏了多少伤。

这些伤光是看看,就知道有多痛了。

听说宁王死掉的三任王妃全都死状惨烈,第一任原配被他打得从二楼摔下,头破血流;第二任王妃满身伤痕地睡下后,就再也没醒过;第三任王妃则是自缢而亡,三任王妃死时都未超过二十岁。

想着,萧燕飞几乎要磨牙了,这宁王真不是个东西!

“明大姑娘……”萧燕飞想拿药给明芮,但又想到明芮身上的所有东西怕是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以至于她想递出这个镯子还要通过自己,就算自己给了药,她也不会要,更不能用。

明芮突然抬手压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萧燕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后方碑林外传来了宁舒清脆娇软的声音:“明芮姐姐。”

萧燕飞循声望去,宁舒不知何时回来了,就在四五丈外,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小郡主看着明芮的表情有些复杂,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怜惜。

明芮的表情在小郡主出现的那刻又有变成了之前那副呆板的样子,嘴角微微下垂,眼神暗淡无光,空洞洞的,似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木讷地对着宁舒点了点头,又对萧燕飞福了福,道:“谢谢。”

萧燕飞自然听懂了这声“谢谢”为的是什么,微微一笑,意思是,镯子她会转交给顾非池的。

明芮略略地停顿了一下,似是那种许久没有说话的那停滞感,语调干涩地说道:“……谢谢你刚才扶了我一把。”

“我、我走了。”

话落之后,明芮就走了,身姿笔挺如修竹。

阳光在她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衬得她纤细的身形格外孤独。

宁舒没有留明芮,直直地目送她渐渐走远,久久没有说话。

微风吹起小郡主的刘海以及鬓角的几缕青丝,发丝抚着她的嘴角与眼角,平添了几分哀伤。

“明芮姐姐太可怜。”宁舒攥着小拳头,低叹道,“谁不知道宁王是个什么东西,皇后还非逼着她,不让她和离。”

当怡亲王妃与宁舒说起这件事时,紧紧地搂着宁舒,告诉她,倘若将来她的仪宾敢对她动粗,让她千万不能忍着,一定要告诉自己与她父王,他们怡亲王府不怕皇后。

唐家女儿,堂堂郡主绝不受这等委屈!

说穿了,皇后敢这般有恃无恐地为宁王府做主,不就是吃准了明将军父子战死,明芮娘家无人吗?!

望着明芮高挑纤瘦的背影消失在前方拐角,萧燕飞问道:“宁王和皇后娘娘是什么关系?”

皇后还特意让祝嬷嬷去宁王府替宁王□□人,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总该有个原因吧?否则,堂堂皇后不至于那么闲管别人的家务事吧。

“宁王太妃姓柳。”宁舒想到了什么,皱了皱小巧的鼻头,“我母妃说,柳皇后年少时就是在宁王府与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皇上相识的,皇上那时候隔三差五地就去宁王府,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谁。”

“后来,京城都传,皇上在西林寺的菩提树下对先皇后一见钟情,没多久,先帝就把先皇后指给了皇上。”

宁舒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皇上大婚后,柳皇后迟迟未嫁,皇上一登基,就把当时已经双十年华的柳皇后迎进宫中册封为贵妃。”

宁舒的耳边不由响起了她母妃的谆谆叮咛声:“囡囡,男人的嘴说得越甜越美,就越不可信!”

宁舒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笑得眼里闪现了点点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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