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拾月才出了宫,便差叶流云、叶赤灵等人一块出门打探。
虽然陛下有意将痕迹抹去,不喜朝臣、坊间再提起,可风过留痕,更何况是曾经如此强盛的两大家族嫡女。
只消使些银两,便能从年纪稍长的人的口中得知不少往事。
零零碎碎拼凑成一块,再添以过往记忆,总能猜想出一个大致模样。
此刻已是夜幕时刻,盛拾月站在书房中,将寻来的杂记合上。
她眼帘半掩,眸子低垂,自出宫之后就一直少言寡语,面色极沉。
她还没有多想片刻,那叶流云就推门而入,说道:“殿下,夫人派人传话回来,说北镇抚司事务繁多,今儿先就宿在那儿了。”
她本以为盛拾月会像往常一般,露出些许不满,或者抱怨两句,说宁大人可真忙。
可盛拾月只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抬手,想将杂记收进书架,书至木架前又突然顿住,缓缓收回手后,又掀到之前翻看过的那几页,紧接着往书桌上一放,嘱咐道:“让她们这几日都不要过来打扫。”
叶流云低头称是,还没有细想,就听见盛拾月又开口:“让人备马,我们连夜出城。”
话毕,她大步就往门外走。
叶流云顿时诧异,连忙追上,急急忙忙问道:“殿下,我们要去哪?”
不过片刻,人已走出书房,只剩下残留声音。
“长生观。”
快马加鞭,一群人浩浩荡荡冲出城门,径直往郊外赶去,转眼就被漆黑夜色给侵蚀殆尽。
长生观乃是位汴京郊外的一所道观,离汴京稍远,足有三十余里路,但据说里头供奉的三官大帝极灵,所以香火不受影响,很是旺盛,常有不少大族夫人、子女为求家宅平安,特地会来此修道一年半载,以示诚心。
盛拾月等人赶到之时,夜色已有些浓重,更别说将马匹安排好,又踏阶往上。
幸好今日天气甚好,借着明亮月光和手中灯笼,这才平安抵达。
观中道人大部分已经睡下,叶流云敲了半天门,才有一小道长揉着眼睛,将门打开。
盛拾月不等对方开口,便上前一步,询问道:“静幽道长可在观中,我有急事寻她,请小道长通传一声。”
那小道长见一堆人堵在门外,还以为她们是上门找茬的,慌慌张张就往院里跑,惹得半个道观都点灯醒来,直至那静幽道长赶来,认出盛拾月之后,这才重归平静。
半炷香后,盛拾月跟着静幽道长来到一处静室,不过才坐下,那道长就先叹了口气,主动问:“殿下是为了当年的事而来?”
盛拾月当即点头。
摇曳烛火之中,静幽道长沉默半响,最后才挤出一句:“孽缘啊……”
盛拾月不语,只凝神看着她,像是借着她的面容,勾勒出另一人的模样。
姜时宜。
姜家也曾是大梁的
望族之一,先帝在世时,姜家血脉占据朝廷三分之一,上至三公,下到府衙吏使,皆有姜姓之人,可谓旺极一时。
可惜在夺嫡时站错了队伍,又被当今陛下记恨,族中子女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连联姻的宁家都因废太女一案而被诛杀九族,偌大的姜家就此落败。
而姜家夫人,也就是如今静幽道长,早在姜家站队前就已出家修道,这才免于牵连之苦。
而盛拾月寻人得知,姜时宜当年以想念母亲为借口,曾入青云观修道两年余,将已定下的婚约延后许久。
盛拾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说:“请您告诉我,姜时宜与我阿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拼凑许久的真相,总要有一个当事人来填补细节,才算完整。
时间回溯,直至前朝。
大梁至德三年。
汴京今儿十分热闹,街头巷尾都在说着同一件事,叶家那位驻守北狄多年的大将军,终于被陛下召回述职。
但此事虽大,却不是百姓议论的原因。
他们讨论的是,这叶大将军多年离京前,还是孤身一人,可昨日回京时,却带着一对母女,极具异域风情的面容,以及不加遮掩的蔚蓝眼眸,不消旁人推测,便可知晓叶将军的妻子居然出身北狄。
大早上守在城门外,翘首以盼的叶老太太当场就垮了脸,气得转身就走,据说一晚上都没能吃下东西。
而京中权贵不免嗤笑,说叶大将军被北狄风光迷了眼,放着京中温柔坤泽不要,偏选了个狄子,还生了个小狄子。
于是本该门庭若市、到处是庆贺之声的叶府府门竟十分冷清。
只有与叶将军打小厮混、一块长大的姜家家主携女上门拜访。
盛夏的绿叶被风吹响,发出沙沙的声音,禁闭的房门被小心推开,一穿着桃夭色襦裙的女孩向里探头,尚未长开的眉眼稚嫩可爱,一双盈盈杏眼流转,像在寻人。
再往房间里看,怎能用一个乱字形容,床帘、被褥全被拉扯甩下,桌椅、花瓶没一个好端端待在原处,就像是被匪徒暴力洗劫一般。
小女孩张了张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没有等她喊人,身后就有人抛来石子,砸在她后脑。
小女孩吃痛,当即转身看去。
一道清亮的孩童声响起,喊道:“你是什么人?跑来我的院子做什么?”
小女孩闻声却不见其人,茫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院落。
那家伙就笑着说:“你怎么那么笨啊,我在这里。”
小女孩左右张望。
“这里这里,树上!”
小女孩这才仰头,只见临近院落的一棵高大樟树上,趴着个百无聊赖的小祖宗。
那祖宗看起来不过七岁,面容娇俏,笑容明快,最吸引人的是一双如天空般湛蓝的眼眸,澄澈而干净,即便摆出一副不耐烦的顽劣模样,也难以让人出声责怪。
小女孩几步跑过去,站在树下仰起头,声音还有些糯气,很
是规矩道:“你是叶家小妹妹吗?我是姜时宜,叶姨让我来寻你。”
“寻我做什么,陪我玩吗?”那小女孩很是胆大,仰躺在树干上还不够,居然还敢翻身,侧躺着往下看,整颗树都被她折腾地哗啦作响,掉下不少树叶子。
姜时宜吓得抬手去接,忙道:“你快下来,树上危险。”
听到这话,小女孩脸一垮,又翻了回去,赌气般开口:“我才不下去,她一天不带我回北狄,我就一天不下去。”
“什么破京城,骑马也不行,歌舞也没有,她还天天将我锁在院子里,实在无趣得很!”
姜时宜不敢将手放下,只能仰着脑袋道:“叶姨不准你出去吗?那我陪你玩好不好?””
那小女孩就笑,说:“你陪我玩?”
“你会骑马跳舞吗?连棵树都爬不上来,莫不是想和我扮家家酒?”
“我要当将军,你当我的将军夫人怎么样?”
姜时宜自小在京中长大,刚开蒙就被送至大儒膝下教导,往日最是知书明理,哪里听过这种轻佻话语。
她一下子就红了脸,也不管对方会不会掉下了,双手一放就跺脚道:“谁要当你的夫人?!”
“你怎么还不高兴了?我在北狄的时候有多少人想做我的夫人,我都没有同意。”
小女孩一下子坐起来,低着头看向对方,双眼一弯就笑:“若不是瞧你好看,我才不让你当我夫人呢。”
姜时宜从来没见过那么厚脸皮的家伙,被气得脸涨红,憋出一句:“你轻浮!”
话毕,她竟转身就走,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小女孩见状,连忙跳下来,三两下就追到姜时宜身边,忙道:“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你生什么气啊?!要不我当夫人,你当将军好不好。”
姜时宜站在原地,气鼓鼓地瞧着她,说:“我才不当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