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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邪祟(二)

乐无涯枕着六皇子送来的银票,作守财奴状。

时至子时,他仍未能入眠。

平心而论,谁不爱钱?

铺路修桥,的确都在乐无涯的计划中,能把这笔钱用上,他就有更多余裕去行为民之事了。

可真要接了这笔钱,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想不透,于是索性拿出了自己前世那套思想:他到底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他还是乐无涯时,能给六皇子的东西多多了。

乐无涯仍记得,皇上酒后戏言,曾道,有缺小小年纪,相人如此之准,你看上朕的哪个儿子,朕就许作太子,如何?

如今,一个小小南亭县令,能给他什么?

乐无涯把银票抱在怀里,像摸宠物一样又摸了半晌,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者,退回去?

然而,有了这几千两现银,什么路都能修成了。

他从不是那种宁肯和百姓一起挨饿受苦、也非要图个清名不可的官员。

有钱摆在眼前,为着避嫌不要?

那是傻了。

但就这么不明不白没心没肺地收了,看上去似乎也够傻的。

想到最后,乐无涯感觉不管收与不收,自己都像个傻蛋。

死小孩!

他恼羞成怒,一翻身,便搂着银票睡了。

日有所恨,夜有所梦。

乐无涯梦见自己某日去外面办完差事,连夜返回上京。

路上,他一路迎风疾驰,着急得很,可入了城,他的心便定了,下马执缰,在满城华灯中慢慢前行。

入夜的上京异常喧闹,宝马雕车辘辘而行,乐舞笙歌渺渺无尽。

他在这醉人的三月春烟中,始终不醉,在这热闹里穿行,像个过客。

“……老师?”

乐无涯回过头来,看到了十七岁的项知节。

他牵着马,着一身青衣,束一条额带,正是个大好青年的模样。

二人在料峭春寒中对视。

连着赶了两日的路,乐无涯到底是迟钝了些,看着他呆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少年时那个不知冷热的自己。

他脱口问:“不冷啊?”

话一出口,他才觉出失礼:“微臣参见六皇子。”

项知节不等他将礼行全,就伸手一托他的手臂,随后撤回手来:“老师不必多礼。”

他和小七不同,若项知是说不必行礼,那必是在阴阳怪气。

面前的是小六,他说不必,那是真的不必。

乐无涯摆出老师口吻:“去郊外放马了?”

项知节:“去观星。”

“忘了,你从小就好这个。”乐无涯拍拍脑门,道,“老师老了,近来记性不好了。”

项知节:“老师,还年轻得很。”

见他小时候那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跳的毛病已有所好

转,乐无涯颇感欣慰,拍了拍他的肩。

项知节牵着马,默默尾随在了乐无涯身后。

乐无涯走出一段,才发现自己得了皇子护送的殊荣:“怎么不回宫去?”

项知节:“先送您回家。”

乐无涯知道,自己这学生话少,因此小小年纪就有了一口唾沫一个钉儿的架势,推拒也是无用,只需接受便是。

他嘀嘀咕咕的:“怎么喜欢看星星呢?星星有什么看头?”

项知节:“看了,心里安静。”

乐无涯:“你够安静了,再静,就要剃度出家了。”

项知节语出惊人:“以前,想过的。”

乐无涯颇惊异地一抬头。

古往今来,信佛的皇子向来不少,可若真有皇子做出落发出家的壮举,那可热闹了。

一想到皇上的脸色,他就想笑。

他微笑起来:“不会吧?小小年纪,红尘还没看几眼呢,就要看破了?”

项知节说:“因为母亲说,庙宇能清人心,镇邪祟。”

庄贵妃?

乐无涯奇道:“你身上有什么可驱的邪祟?”

该不会是庄贵妃被道香熏迷了心,觉得他这个结巴的症候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体吧?

庄贵妃乃深宫之人。

他虽未曾面见,不过她那神神叨叨的行事作风可谓是声名远播。

他依稀记得,庄贵妃是将门女子,却偏偏迷上了烧香祈祷,集福迎祥,性情也孤僻冷淡,简直像是荔枝树上长了颗西瓜一般奇特。

乐无涯:“那她该劝你学道才是。”

“她说,镇不住。”

“三清都镇不住?”

“嗯,镇不住。”

乐无涯有些怜悯,抬手摸了摸项知节的脑袋:“乐师傅也不会念经,不过好在已经是个大邪祟了,应该能吓跑你身上这个小邪祟……”

项知节被他摸了两下,嘴角本要上扬,可当乐无涯的手滑下、接触到他的皮肤时,他眉头一皱,将他冷得吓人的手抓在了掌心里:“……老师。”

乐无涯自顾自地嘀咕:“你不信我是邪祟啊,你看,我是狐狸变的。”

他原地团团转了一圈,疑惑道:“我尾巴呢?”

项知节把手搭在乐无涯额头上,那灼人的热度让他一触即退。

随即,他不由分说,拦腰将乐无涯抱起,侧放在了马上。

乐无涯困惑地一眨眼。

项知节一本正经道:“老师的尾巴,被我收去了,回家看了病、吃了药,才能还给您。”

乐无涯抱着马脖子,懒洋洋地问:“我又犯病啦?”

怪不得这样容易伤感。

项知节不答,牵着两匹马,加快了脚程。

乐无涯腰上和胳膊上都没劲儿,眼看着就要往下滑。

项知节及时扶住了他的腰身,思索片刻,扯下了额带,绕着乐无涯的手系了个扣,叫他

能更稳地抱住马脖子。

项知节天然体热,微温的额带贴着乐无涯冰冷的手腕,叫他觉出了几分熨帖,索性任由项知节折腾去。

然而,在绑缚时,项知节望向乐无涯的掌心,愣了愣。

乐无涯这才发现,原是自己手掌的皮被马缰磨破了,有两道粉色的嫩肉翻出来,看样子还挺严重。

他许久未曾日夜兼程地赶路,人娇气了,手也跟着娇气了。

项知节却十足的有分寸,并不多问,把他大致固定好,便继续引马往前走。

乐无涯把脸颊枕在粗糙的马鬃上。

因为想到了过去纵马驰骋的日子,他不免要想得更多。

“说起来,上京的星星,一点也不好。”他说,“……以前,老师在军中,是看过很好的星星的。”

项知节:“那老师告诉我,在哪里,我带老师去看。”

“太远了。”乐无涯昏昏欲睡,“回不去了。”

“那就在上京,看星星吧。我知道,有个很好的地方。”

乐无涯闭着眼睛笑了:“你就诓我吧。上京灯火三千,星星暗沉沉、灰突突的,有什么看头?”

“有。”项知节的话音笃定,“有一颗很好的,我总是去看。是我一个人的,星星。”

乐无涯心有所感,勉力睁开眼。

只见项知节正仰头望向天际。

道旁灯红如霞,落在他的面颊上,有如红玉照人。

乐无涯见他瞧得认真,仿佛真有夺目的天上星,便也想去看。

可惜他眼睛近来有些坏了,怎么费力都看不见。

他闭上眼,想缓一缓,再认真看看。

可一睁开眼,眼前的不是上京,是晨光熹微、夜色将褪的南亭。

乐无涯翻身而起,咂了咂嘴。

他迷迷糊糊地把钱袋子拆开,又数了一遍。

搂着这数千两银票睡了一晚上,乐无涯终于下定决心,搞些回礼,以答谢皇子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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