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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海棠依旧

许织夏别开脸:“哼……”

纪淮周不经意勾唇,拧拧她鼻尖:“都敢哼我了?”

她闹小别扭,闷着不理他,纪淮周便又问:“自己就过来了?这么远。”

他一问,许织夏眼泪就兜不住了,晃在眼眶里,哽咽着看向他时眉眼间情绪委屈得不行,马上就要哭出来。

“大家都走了……”

纪淮周呼吸窒住。

她这湿漉漉的眼神,他都要感觉自己才是真的触犯天条了。

那个黄昏,纪淮周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蹲着哄了许织夏很久,说哥哥来晚了,但是不管多晚哥哥都会去接你的。

他十几年的好脾气全给了她一个人。

“就算只剩半条命,哥哥爬也爬到你面前,好不好?”

“哥哥永远不会丢下你。”

他再三保证,许织夏低着脸,泪珠子滑到下巴悬着,终于鼻音浓重“嗯”了一声。

纪淮周

() 慢条斯理地揩去她的湿痕,再打开胳膊:“哥哥抱抱。”

许织夏抽抽鼻子,很快就原谅他了,依顺地偎过去,脸蛋埋进他的颈窝。

从此以后,纪淮周再没有失约。

哪怕自己旷课。

忽而某天起,纪淮周会编辫子了,而且有模有样。每天清晨,许织夏就坐在院子里,由着他给自己梳头发。

邻院的CD机里一如既往放着罗大佑,最频繁的永远是那首《光阴的故事》。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晨光攀上瓦檐,许织夏听着歌声,吹着水乡小镇温婉的风,光顾着开心,都忘了问哥哥是跟谁学的编辫子。

只知道到了学校,三天两头就有高中部的姐姐到一年二班找她。

姐姐们总是带着情书和包装精致的礼物给她,羞红着脸,拜托她转交给她哥哥。

许织夏懵懵的,但见到纪淮周,她还是会乖乖递给他:“姐姐说,想和你谈恋爱。”

纪淮周把她的书包甩到自己肩上,牵她出校门,对此事无关紧要:“下次别收了,哥哥不谈恋爱。”

“为什么呀?”她歪着脸问。

“哥哥不得养你呢,”他垂下眼,笑看她单纯的表情:“哪儿有空啊?”

许织夏若有所思,心想着,那哥哥可千万不要谈恋爱。

不过……什么是谈恋爱?

后来再有姐姐送情书和礼物,许织夏都慌慌张张摇摆小手:“哥哥说不能收……”

但她们不气馁,把礼物塞到她怀里,摸摸她头,表示不是要给她哥哥:“是送给你的,妹妹,这个小点心很好吃的。”

许织夏抱着礼物回座位,正苦恼,孟熙挤过来,馋得舔舔嘴唇:“我们吃掉吧?吃掉了,你哥哥就不知道了。”

许织夏诧然睁圆了眼睛,和孟熙面面相觑。

那几年,陆玺他们几个哥哥,常常下午特意跑来小学部,给许织夏送下午茶。

不止他们的下午茶,许织夏还背着纪淮周,和孟熙一人一口,吃了好多漂亮姐姐贿赂的小点心。

许织夏再也不是一瓶牛奶都要被抢走的小委屈包了。

也不再有人敢欺负她。

因为行舟所有人都知道,一年二班的周楚今小朋友,是周玦的亲妹妹。

陆玺乔翊陈家宿这些背景深不可测的大少爷,也都是她的哥哥。

她身边还有两位小情报员,别说欺负了,讲句重话保不准都要被通报上去。

再被那几位妹控拖到小树林去一顿教训。

-

岁末,年味正浓。

轻悠悠过桥洞的摇橹船都悬上了红纸灯笼,近河岸的民居门口挂着一串串腊肉酱板鸭,谁家炖煮猪头肉的烟火从墙头青瓦上四溢而出,青石板巷里的田园犬都被香得兴奋摇尾巴。

那些天棠里镇每家每户都开始扫尘,被褥

桌椅晾到天底下,里里外外清扫。

蒋惊春告诉许织夏,这叫掸尘,把一年的晦运都扫出门去。

许织夏瞧着好玩,也想掸尘。

纪淮周只能起来干体力活,尽管他们的屋子,周清梧每周都预约保洁上门打扫,本就一尘不染。

腊月小镇闹腾,茶馆里天天有评弹,武道馆也赶在正月前,特意给孩子们安排了场表演。

那天,许织夏也跟着孟熙和陶思勉一起玩儿去了。

修齐书院小厨房的锅里煨着腊八粥,笼屉里蒸着糯米饭和腊味,香味融进空气。

天井里两把藤编摇椅,一张藤木方桌。

桌上有只小陶炉,祥云提梁壶置于炉顶,小火煨着壶里的冬酿酒,暖炭烧得滋啦轻响。

小橘伏在纪淮周腿上,纪淮周和蒋惊春一人一壶窄口陶瓷瓶,仰卧摇椅里,闲适晃着。

“天还亮就喝上了,仔细夜里头晕。”蒋冬青端出九宫格托盘,给他们搁上桌,里面盛着栗子桂圆和坚果枣类。

“糯米酒,也就五度。”蒋惊春不以为意,手肘一怼边上人:“你小子酒量没这么差吧?”

纪淮周很轻一声哼笑:“您抗得住就成。”

冬日封坛,腊月开酒,名为冬酿。

苏杭的冬酿酒多以木樨花与糯米共酿,有桂香,酒味醇厚,回味甘甜,很难醉。

几粒雪花点飘进酒壶里,瞬间被酒融化。

纪淮周扬起脸,灰白的天空,雪粒无声,落到皮肤上冷莹莹,被酒温过的胃却带着身体暖起来。

“下雪了。”蒋惊春轻一笑叹:“今日宜封一坛酒。”

外面响起小孩子追逐的笑闹声。

许织夏抱着油纸伞的竹柄,撑开的伞面绘着海棠花,个子小,跑进院子歪歪扭扭。

纪淮周云淡风轻的眼底浮现诧异。

她身上一套红白相间的冬款童装汉服,加绒短袄配马面裙,虎头帽边沿一圈毛茸茸,将她的小脑袋包裹住,领子前坠着两只白绒毛球,特别保暖喜庆。

明明出门前,给她穿的是小羽绒。

“哪儿换的新衣服?”

许织夏笑逐颜开,不告诉他。

油纸伞塞到他手里,她神秘兮兮地摸进挎在身前的小布袋,掏出一只红柿子,胳膊一抻,倏地捧到他眼前。

“哥哥看!”

纪淮周纳闷,但被她笑盈盈的眼睛感染,也不经意弯了下唇。

她倒是讨喜,到处混吃混喝,还混套新衣裳。

瞬间“咔嚓”一声。

照相馆总穿工装马甲的老板不知何时扛着摄像机,出现在院子门口,低头回放图像,露出满意的笑。

“筝姐汉服馆上新,找我拍宣传照。”他笑着解释,再看向许织夏,哄小孩儿的语气:“是不是啊小模特?”

许织夏掬着笑,似乎玩儿得很开心。

“今今——”孟熙举着两支糖画也追了进来,穿红色

西域风圆领棉袍唐装,反串小儿郎:“今今快来看电影!”

天暗下来,水岸边拉起泛黄的幕布,老式放映机被三角架高高支起,供片盘里的黑胶带连着收片盘,传动带运转时吱吱地响。

天空落着雪,一时细碎,似尘埃,用不着遮。

露天的几张板凳都坐上了人,许织夏和孟熙挤在最前面,含着糖画,陶思勉给她们递暖手袋,还偷偷摸摸拿了壶大人喝的冬酿酒,和她们分享。

“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吗?”

“不行!”

放映机投出光束,暖白光在夜色里像团团薄雾,雾里是流动的银河。

一脸青衣戏妆的程蝶衣沉重控诉的声音,从扬声器里扩出来。

“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许织夏一瞬不瞬盯着幕布,手里的糖画都忘了吃。

她跟着孟熙和陶思勉,偷抿了几口冬酿酒,此刻光影照着她脸,她的两腮泛红,漂亮的大眼睛反出湿润的高光。

电影看得似懂非懂。

但她突然想去找哥哥了。

人都聚在岸边,街巷里很清静,灯笼昏黄的亮光下,许织夏小跑着去书院。

迎面一道颀长身影。

许织夏逐渐收住步子,昂起脸去看。

少年身穿英伦风西服外套,内搭毛衣,里面的衬衫打了领带,贵族气质与这简朴的巷子格格不入。

他的容貌,在若明若暗的光晕里,真伪难分。

小孩子不胜酒力,尽管只是甜甜的低度糯米酒,许织夏的脑子也不甚清澈了。

她陷入木讷,似信非信,呢喃着唤出一声:“……哥哥?”

少年似乎笑了下,在她面前半蹲而下。

“你就是……”他思考片刻措辞,瞧着她略显迷糊的神情,莞尔:“他的小baby?”

少年声线温润,和那人的慵懒低沉迥然不同,可他们却又是同一张脸。

许织夏稀里糊涂地看着他。

少年从颈间解下一串项链,银链子上坠着只纹理熟悉的兽面骨戒,他揭开许织夏身前的布袋,掌心的项链滑落进去。

他又抬手,将许织夏跑歪掉的虎头帽轻轻摆正,举止儒雅,轻声对她说了句话。

“谢谢你替我陪着他。”

书院的门嘎吱打开的时候,许织夏还站在原地,望着空空的,一片乌黑没有尽头的巷子,很缓慢地眨着眼睛。

“还知道回来呢?”纪淮周故意嘲弄的语气,懒洋洋从书院里出来。

许织夏瞬间清醒,恍若刚刚只是一场梦境。

她一回神就尽数忘却,扭头跑过去,自觉牵上纪淮周的手。

街巷间的青石小路狭窄而静谧,放映机里电影音效在耳后渐渐远去,小橘猫跟在他们身后,有仿古木灯笼从前方投来光影,指引他们回家的方向。

雪渐趋大,落成飘絮。

许织夏温糯的声音静静响起。

“哥哥,什么是一辈子啊?”

纪淮周没回答,抬眼望向鸦青色的雪夜,忽然之间想到某个人,和他亡故的母亲周故棠。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白雾扑出去,而后一散而尽。像是掸尘了心脏,把晦运的往事都吐出去了,留在棠里镇的,是一尘不染的心。

故人不在,海棠依旧。

-

江南的海棠,江南的烟雨,江南的冬雪,还有院子角落悄悄冒出花苞的罗德斯玫瑰。

唱机里依旧哼着歌词:“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

棠里镇一天天日升月落,许织夏就这么一年年地成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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