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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万山奉朝请

落魄山霁色峰,有懒汉披衣而起,熟门熟路从桌上竹筒捻出一根牙签,叼在嘴里,出了门,天光辉煌,大日已然皎然高升。

院内已经有人等着,除了在跳鱼山教拳的郑大风和温仔细,还有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神色肃穆的青衣小童,他们都在等锺倩。

锺倩的视线从他们脸上扫过,率先挪步,带头走在最前边,这位金身境武夫身上,有一种无声的独到气势,四个字:跟大哥走!

温仔细他们这些个饭搭子,默默跟随那位气势很足丶脚步很稳丶心境更好的带头大哥,杀向老厨子那边,今儿定要吃饱喝足,要教那碗里碟里不剩一兵一卒!

既然进了落魄山,一日三餐总是要管他们的,但是锺倩之所以如此德高望重,源于他靠本事为大伙儿赢来了每天一顿的夜宵。

队伍越来越壮大,刚刚巡山完毕的小米粒和白发童子也当了个这支队伍的小尾巴,每天黎明即起洒扫庭院的暖树也忙碌完毕,往他们这边走来。

陈灵均小声问道:「编谱官,先前那些亮瞎眼的剑光去了拜剑台,到底咋回事,给说道说道,若是强横之辈,我好去探探底。」

白发童子说道:「好像都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眼前跟齐老剑仙混,如今跟咱们山主混。」

陈灵均恍然道:「那就是自家人了。山主老爷不在山中,等吃过早饭,我就去那边款待贵客。」

一大拨剑仙,参加完大骊庆典,暂时落脚在拜剑台。

由于大骊京城那边发生的天地异象,谢狗丶小陌和宁姚,先后都原路折返回去了。

先前临时得知陈平安已经证道飞升,年轻隐官还要跨越两座天下,当时他们便一个个都不太愿意直奔落魄山地界了。

什麽,去青冥天下欣赏白玉京的风景?意外之喜,真是意外之喜,参加完大骊庆典,竟然还有这等好事等着他们?!

高爽之流看热闹不嫌大,跃跃欲试,就要跟随年轻隐官一起做客青冥天下,会不会从看热闹,变成别人眼中的热闹?高爽他们一行剑修,怕?一万年了,剑气长城剑修的字典里,有「生」有「死」,有「输」有「赢」,有「荣」有「辱」,好像还真没有「怕」和「怂」这俩字。

梅澹荡更是神采奕奕,作为蛮荒本土妖族,自古以来,不敢说没有大妖秘密潜入青冥,但还真没听说有哪位妖族剑修公然涉足青冥天下,靠近那座矗立于天地中央的白玉京。他若是能当这蛮荒第一人?

别说是陆芝眼睛一亮,便是老谋深算如齐廷济,都有了一场即兴远游的想法。

是谢狗劝住了小陌和宁姚,再换作宁姚劝住了其馀剑修。

齐廷济的考量肯定是最长远的,如果宁姚跟小陌两位十四境剑修都跟过去了,都不用陈平安打招呼,他们就会毫不犹豫一起御剑远游青冥天下,届时一旦跟白玉京大打出手,彻底撕破脸皮,就意味着落魄山在内的几座宗门,甚至是整座大骊王朝,从这一刻起,都算跟白玉京卯上了,果真如此,五彩天下飞升城的选择,就更明了!一旦飞升城的剑修们,选择率先发难,那麽五彩天下的白玉京势力,下场可想而知,他们这批道官要麽彻底放弃地盘,紧急找条道路退回青冥天下白玉京,要麽就一个道官都别想走了,岁除宫丶玄都观丶地肺山在内一众顶尖道门,群雄环伺,虎视眈眈,是你道士山青的一个道祖小弟子头衔,能够扛事的?

就像陈平安抛给了白玉京一个天大的难题,你们能不能忍?!如果不能忍,反正谁也别吓唬谁,那就打啊。

齐廷济突然以心声遥遥告诉那个已经身在京城的宁姚,「如果白玉京那边打起来了,也简单,你跟小陌领头开道,我们跟上,就都放开手脚,大闹白玉京一场好了。」

「可如果没有打起来,隐官跟谢狗安然返回了,你记得提醒他一句,要留心白玉京那边的暗线了,姜丶庞之流,他们绝不是妄自尊大丶引颈就戮的人物,说不定当年骊珠洞天破碎坠地之际,他们就已经藉机在宝瓶洲留下伏笔。比如我就一直怀疑黄镇的发迹,有人在幕后牵引。只说那条阴阳鱼后裔的出现,偏偏就被黄镇得到手了,此等机缘,黄镇之偶然,也许就是某人之必然。」

「不管如何,在我去蛮荒之前,就我们几个私底下碰个头,商量一下,看看能否找出一两条杀机四伏的伏流。即便暂时找不出蛛丝马迹,我们也该早做准备提防起来了。」

当时宁姚在大骊京城街上闲逛,听到齐廷济的提醒,她立即答应下来。

拜剑台此处都是茅屋,略显简陋。私剑们来落魄山之前,难免担心那些孩子的练剑道场,会不会过于仙家气息,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锦衣玉食远胜人间王侯,害怕他们年龄太小,到了异乡,过不了几年就会忘了家乡,看待身外物的攀比心,会盖过纯粹炼剑的胜负心。但是等到他们见了这幅场景,茅屋栋栋,檐下摆放着三三两两的小竹椅,一截老松枯乾做长凳,空地只有石桌石凳……又觉心疼。

他们这些老人的故乡,日出城头万丈高,脚下白云浩如海。

此时此地,日暖地暄,不远处就是溪水潺潺,青山茅屋白云中。

他们看久了,好像也还行。

然后他们瞧见个手提紫砂壶的孩子,站在石桌那边,直愣愣瞧着他们。

那孩子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齐廷济和陆芝怎麽都来了?

若是再加上如今在跳鱼山那边开课授业的老聋儿,昔年城头巅峰十剑仙,可就有三个了!

竹素笑问道:「叫什麽名字?」

孩子毫不怯场,仰头喝了口茶水,吧唧嘴,老神在在道:「白玄,白也的白,于玄的玄。姐姐你呢?」

竹素说道:「竹子的竹,素淡的素,我叫竹素。」

白玄直不隆冬问了一个哪壶不提提哪壶的问题,「那你跟竹庵那个反贼是啥关系?」

竹素说道:「亲戚。」

白玄点点头,「家门不幸。」

竹素一时语噎。

高爽和黄陵几个剑修,差点笑出声。一直旁听这场对话,都感觉白玄这小子,跟咱们差不多,都是打光棍的一块好料啊。

竹素倒也不恼,好奇问道:「到了这边,认了谁作师父?」

白玄说道:「我早就有师父了,就没有另外与谁拜师。米绣花崔怕死他们几个,眼馋很久了,可惜他们没有当我师父的命。」

在给人取绰号这件事上,白玄是极有天赋的,不输曹师傅取名字的功力。

米裕瞪眼道:「臭小子,给崔掌律换个绰号。」

白玄慢悠悠道:「好,好,好。崔胆大,如何?」

米裕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新绰号比崔怕死更难听吧。真是往崔嵬心窝子里戳剑了。

只听青萍剑宗的崔宗主咦了一声。白玄立即开口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崔掌律如今在下宗那边辅佐崔宗主……哎呦喂,才发现都姓崔,竟然是本家啊,好,巧了不是,极好,看来崔掌律将来建功立业的机会,肯定少不了,相信总有一天……」

崔东山一把扯住白玄的耳朵,往上一拽,白玄歪着脑袋,踮起脚尖,嚷嚷道:「疼疼疼!崔宗主,这麽多人在呢,给点面儿。」

竹素先前在御剑途中,就已经仔细看过了西边群山的全貌,先前在大骊皇宫,必须给隐官的大道让路,所以竹素还要拣选一地,作为闭关道场,能否破境,在此一举。思来想去,好像有座并无设置道场丶开辟仙府的湖泊,瞧着颇有眼缘,不如去那边结茅?

竹素问道:「什麽茶?」

白玄说道:「枸杞茶。」

竹素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麽?」

白玄揉了揉耳朵,提起一根手指,凌空点画,写了「枸杞」二字。

竹素是剑修,更是女子,她故意与白玄闲聊,是有些小心思的,孩子们的眼神和气息,都会说话,最骗不了人。

一栋茅屋门口,有个死鱼眼的面瘫小姑娘,站在原地,她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不喜欢过于热闹的场景,她数次欲言又止,她终于忍不住以心声询问陆芝,「陆芝,山主夫人没有一起吗?」

在不兴道号这一套玩意儿的剑气长城,还是对剑修习惯直呼其名,肯定不会出错,被喊剑仙反而容易翻脸。

陆芝笑道:「隐官在大骊京城那边证道飞升了,还要去趟青冥天下,你师父放心不下,就回了京城。」

先前宁姚在皇宫龙璧那边,就曾托付她多照看孙春王,陆芝亲眼瞧见了这个小姑娘,确实喜欢。

孙春王摇摇头,「山主夫人还不是我的师父,她觉得我资质差了点,心性也不够坚定,对剑道的理解还是过于粗浮了。」

陆芝忍俊不禁,「是宁姚亲口对你说的?」

孙春王还是摇头,「山主夫人没说这些,但是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些事实。」

陆芝说道:「跟宁姚比资质,不是自讨苦吃是什麽。你怎麽不去跟隐官比脸皮厚度呢。」

孙春王说道:「曹师傅脸皮不厚,当年在海上一条小舟上边,曹师傅蹲在船尾,背对着我们,吃碗饭都能吃出眼泪来。」

陆芝疑惑道:「曹师傅?」

孙春王解释道:「曹沫曹师傅,隐官大人的江湖化名。」

用化名,覆面皮,跌境,装孙子是为了当爷爷,真动手了,出拳要狠递剑要快,既要扛揍也能跑路……据说都是曹师傅行走江湖的不传之秘。

陆芝越看孙春王越喜欢,小姑娘的眼神淡漠,语气平缓,面无表情,心境祥和,好像什麽都是冷冷淡淡的,跟自己很像啊。

陆芝打趣道:「不如你认我作师父吧,宁姚毕竟是要返回五彩天下的,大几十年的光阴呢,我虽然境界不如宁姚高,但是传授弟子剑术的本事,未必比她差。」

孙春王摇头道:「陆芝心里边没什麽牵挂,求死是为了求刻字。山主夫人心里边有曹师傅,所以她一直想活,想要变得更厉害。我胆子小,怕疼怕吃苦更怕死,所以要跟宁姚学剑,认了你做师父,剑术提升肯定会很快,但是我怕活不长久,除非不是剑仙就不外出游历,但是这样长久躲在山中就没劲了,一颗剑心不能被山水道场拘住。」

陆芝惊讶道:「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孙春王说道:「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除了练剑,我也看书。因为曹师傅总说天底下第一等好事,花最少的钱,挣最多的钱,还是读书。我对挣钱没什麽兴趣,但是有便宜不赚是傻子。」

陆芝点点头,小姑娘真是对胃口。没有收徒之前,陆芝全无给谁当师父的念头,等到有了开山弟子之后,见谁都像亲传候补?

孙春王望向那些极为陌生的家乡剑修,他们到了这边,便开始窃窃私语,四处张望……蓦的,小姑娘心中就起了一股无明之火。

先前听陈灵均跟白玄聊天打屁,其中就有提到过一拨私剑,选择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不肯去青萍剑宗的事情。她一向是只听不说的,白玄当时就替曹师傅打抱不平,陈灵均对此是无所谓,反而劝了白玄几句,当时孙春王也没有附和什麽。好,现在主动找上门来了,做什麽,要跟曹师傅摆谱吗?还是怕曹师傅对我们不上心,给你们寻见了漏洞,便要说道曹师傅几句了?

孙春王向前走出几步,眼神凌厉且冷漠,「我们都很好,你们就别管了,客人就是客人。」

「我们不过是都在投胎了剑气长城,除此之外我们也就没什麽关系了,有曹师傅照顾我们,你们愿意放心就放心,不愿意放心就憋着。」

「曹师傅脾气好,兴许你们说什麽,他听了都不生气,但是奉劝一句,你们别来拜剑台这边发牢骚,被我们听见了,对不住,不领情。」

听到这里,白玄抽了一口冷气,死鱼眼怎麽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平时闷葫芦一个,关键时刻不含糊啊,他竖起大拇指。

小姑娘满脸涨红,故乡人,便了不起吗?天底下谁还没个祖籍和家乡。曹师傅是我们的家人!轮不到你们来说三道四!

别人觉得曹师傅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便是功成名就了,付出任何都是值得的。你们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你们到了浩然天下,怎麽可以不早些来见一见曹师傅,你们哪怕当面明说,不加入落魄山或是青萍剑宗谱牒,只是与曹师傅道一句辛苦,很难吗?

是曹师傅带着他们一起乘船泛海,一起登上那艘仙家渡船,一起在桐叶洲登岸。

在异乡的山水路程间,偶尔闷了,他会提议一起玩那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男人当护着鸡崽儿的老母鸡的时候,总是显得那麽手忙脚乱,等到他当老鹰的时候,又总是会很晚才抓到谁。孙春王最不喜欢跟人聊天,觉得天底下最尴尬的事情就是没话找话了。曹师傅就一直找机会跟他们说话,所以她经常会感到奇怪,一个大男人,还没结婚有孩子呢,怎麽会有这麽好的耐心呢。

孙春王深呼吸一口气,便瞬间稳住了心神,激荡不已的心湖景象,刹那之间如止水平镜,「从今往后,各自炼剑!」

你们是前辈,年纪大,境界高,那我们双方在一两百年后,再来看各自境界高低丶剑术强弱如何。

白玄提起茶壶,「我走一个,表示附议。」

高爽金锆他们这拨私剑,心情都很复杂,感觉已经被小姑娘训得不知如何反驳了。

齐廷济微笑道:「怪我。」

孙春王冷哼一声。

崔东山笑嘻嘻道:「孙春王,齐老剑仙的整座龙象剑宗,已经归咱们落魄山了啊,今儿在拜剑台站着的,都是自家人啦。」

孙春王愣了愣,刚刚灌了一大口茶水的白玄给呛到了,咳嗽不已,孙春王却不觉后悔,径直回了茅屋,开始炼剑。

茅屋没关门,白玄去门口那边站着,没有喊她的绰号,以心声说道:「孙春王,我觉得你今天说话贼带劲,人都变得漂亮了。」

孙春王怒道:「臭流氓。」

白玄倍感冤枉,好汉输人不输阵,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乾脆顺着她的话题说道:「嘿,以后就喊你孙媳妇,媳妇,哈哈。」

崔东山拽着这傻孩子的后领往回拖,笑骂道:「小兔崽子,可别因为一句戏言就挨一百顿打。」

一手挡在嘴边,大白鹅与屋内说道:「孙春王,白玄是真喜欢你,你想啊,为何他总是故意针对你,还不是想跟你多说话。」

白玄瞧见孙春王已经有出剑砍人的迹象了,他立即眼睛一闭,脑袋一歪,装死。罢了罢了,白大爷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凌薰小声感慨道:「我才知道隐官大人这麽会带孩子。」

郭渡笑道:「好事啊,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可以认隐官当先生,做他的私淑弟子?」

凌薰微微脸红,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老聋儿得知齐廷济他们来了,在课堂让那些勉强可看的修道胚子自行炼气,火速御风赶来拜剑台。

白玄丶孙春王他们年纪太小,不认得那些剑气长城的私剑,老聋儿却是熟悉的,哪怕没聊过天,总是见过几面的。

老聋儿拱手,与他们客套寒暄起来,半文不白的拽文,旁人听着还挺顺耳。剑修们都觉纳闷,老聋儿何时变得如此健谈了?

难道落魄山不光是一处修道之地,还教说话啊?

曾经在徒弟幽郁那边,口口声声说与落魄山水土不服丶门风不契的甘一般,甘供奉,如今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些诀窍了。

到现在还没能见到貂帽少女的身影,郭渡既担心年轻隐官在青冥天下那边的情况,又比较心急,只因为白景让凌薰到了落魄山这边,就去找她一次。

凌薰感受到道侣的心境,以心声问道:「不能不见她吗?」

郭渡气笑道:「怕剑修白景没什麽,我也怕,但是怕谢狗谢次席做什麽,造化玄奇,机缘一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别躲!」

凌薰说道:「你的怕,跟我的怕,不一样啊,你是不知道某些传闻,便是蛮荒专门喜好嚼修士真身作大道资粮的大妖,好像只要一提起她的名号,便恨不得上炷香似的。我在跟你认识之前,就曾经遇到过一头仙人境妖族,残忍暴虐,却自称只是与那位白景前辈学了点皮毛,侥幸得手一部残篇罢了,如果有机会亲聆教诲,他早就该是飞升境了。」

人的名树的影。

一些个老黄历上边的靠前名字丶道号,一般的蛮荒修士早就没机会接触到了。只有道统够好,师门长辈境界够高,或是自身修为够硬,见闻够多,才有机会去了解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而且某些事迹,多是口口相传,真假概不负责的。被白泽老爷喊醒的这些远古大妖,刚刚现世之时,其实蛮荒天下都不太熟悉,甚至是毫不知情的。如小陌,由于早年在蛮荒天下传下的几洞道脉,几乎都已经香火凋零,便谈不上名气大不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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