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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生者(终)

褚峻修得是清净道。

清净道, 顾名思义,神清心静,遣欲澄心,清净为要。

他在无时宗十万山峰中选了最偏僻的一座, 开辟洞府, 在外设下大阵, 谢绝一切访客, 只为参悟清净道。

他感悟大道, 身处一隅而心有天地,自得其乐, 若无意外,他可在此处静悟千年。

若无意外——

短短不到一月,往日眨眼便可过的时间里, 他突然有了个亲儿子, 阴差阳错和一个厚颜无耻的修士神交……

听到哭声,褚峻再次睁开了眼睛。

每次来孩子都是遇到了危险, 褚峻已经做好了要给他修复灵识的准备,孩子的母亲大概是位女中豪杰,带着儿子上刀山下火海, 每次都要折腾掉半条命。

宁修落在了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怀抱里, 登时止住了哭声,伸出小手来抓住褚峻的前襟, 急到不行, “啊!啊啊!呀!唔!”

白白!快救爹爹!好多血!害怕!

完全没有领回到他意思的褚峻:…………

小孩浑身都是血, 灰头土脸地在他怀里动来动去,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

褚峻拎起孩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发现有伤口, 目光有点疑惑。

有了从前的经验,褚峻知道儿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找他定然是遇到危险了。

可这次孩子好好的。

“啊!啊!”宁修拽着他想带他走,奈何力气小得可怜,褚峻抱着他坐在识海中央纹丝不动。

褚峻见他不哭,只是神色焦急抓着他不放,一丝灵光闪过,问道:“莫非是你娘亲遇到了危险?”

宁修现在还没娘亲这个概念,但是他依稀记得宁不为说过“娘亲”这个词,闻言激动地“啊”了一声。

看来是了。

一个孩子已经让他和孩子娘亲的牵扯上了因果,他不希望同对方牵扯太深。

但是有这个孩子在,他又不能放任其在危险之中不管。

“罢了,随你去一遭。”斟酌过后,褚峻作出了决定。

对方于他而言是陌生人,他自然不会将人拉进自己的识海中,更不可能去对方识海,思量之下,褚峻将目光落在了宁修身上。

这孩子天生金丹,识海强横,他们又有血缘关系,正好合适。

“呀~”宁修喊累了,窝在他的手臂上踢他的手。

快点呀~

褚峻点了点宁修的丹田处。

——

众人凝聚灵力而成的巨型长剑劈在虬扎粗壮的藤蔓上,被藤蔓包裹住的临江城猛烈地震动了一下,牢不可破的藤蔓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城外修士见状无不振奋鼓舞。

他们之前不是没有尝试过这种方法,可是那藤蔓如同铁板一块,他们的攻击根本不起作用,可现在那藤蔓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这藤蔓可真邪性,莫不是成精了?”趁着调息的功夫,云中门二弟子陈子楚疑惑出声。

被他询问的人脸色紧绷,看向那藤蔓的目光带着些厌恶,此人五官深邃英俊,看上去不过凡人三十余岁的年纪,实际上已近五百岁,是云中门说一不二的大长老,姓闻名鹤深。

闻鹤深没说话,陈子楚知道师尊的脾气,讪讪摸了摸鼻子,却听边上有人开口。

“五百年前也曾有过这般情形,只是那阵势远比现在来得惨烈。”是一红带白衣外罩墨纱的修士,显然是崇正盟的人。

陈子楚观他腰牌,赫然是第一宗门无时宗的人,而且腰间还挂着长老印,大有来头。

闻鹤深转头看了他一眼。

“鹤深,你怎么看?”褚白对他的语气很是熟稔,显然二人相识。

“与巽府宁城的情形别无二致。”闻鹤深冷声道。

也正因如此,各门派才会如此严阵以待,崇正盟和无时宗甚至派了褚白这个级别的长老过来。

调息完毕,众人再次凝结灵力,对准了那藤上的裂口。

“再来!”

当年去过巽府遗址搜救的修士无不对那巨藤记忆犹新,参天而起,遮天蔽日,在焦褐皴裂的土地上只身矗立,覆盖了大半个巽府,藤身上挂着半人半藤的尸体,密密麻麻一望无际。

还有数不清的藤蔓人动作僵硬地行走其间,神魂俱灭化作傀儡。

以至于一开始人们都以为巽府之祸是妖藤作乱。

宁不为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是春分前一日。

他收到宁行远亲笔家书,急召他回巽府宁城,他自然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可谁知路上遇到了大麻烦,幸得旁人搭救才挺了过来,可是已经距收到信过了近一月。

待他回到巽府,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苍茫惨景。

他甚至找不到回宁城的路。

晏兰佩重新接回了藤蔓的主导权,无数藤蔓自地面蔓延而起,不顾浑身剧痛,伸手抓住了宁不为。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悄无声息地浸入了宁不为的心口和手臂,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飞速地愈合。

晏兰佩见状惊讶了一瞬,看向了还在不断向宁不为输送金光的宁修,用藤蔓将小孩卷了过来放进了宁不为怀中。

宁修抓住宁不为的袖子,“啊~啊啊~”

爹爹~不痛~

然而那金光实力有限,只能疗愈外伤,真正致命的是宁不为身上碎裂的经脉和枯涸过度的丹田。

“还真是……玲珑骨。”晏兰佩神色复杂地看了宁修一眼。

躺在藤蔓上的宁不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乘风!”晏兰佩见他醒来,大喜过望。

宁不为皱了皱眉,下意识要找宁修,就听到耳朵边奶声奶气的“啊”声,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晏兰佩欲言又止。

宁不为强忍着疼将宁修抱了起来,闻言道:“有话直说。”

“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提醒过你了,”晏兰佩于心不忍道:“寻常人都是被十月怀胎顺应天道自然而生,可这孩子化玲珑为骨,借你与另一人血肉精魂,硬生生凑齐了三魂七魄,虽天生金丹,可三魂七魄不齐不稳,多活一天都是在渡命劫逆天而行——”

“乘风,他随时都会魂飞魄散,养不活的。”晏兰佩道:“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剩一副玲珑骨。”

宁不为一把捂住宁修的耳朵,俊脸紧绷,神色阴沉地盯着晏兰佩,“闭嘴。”

“他借你血肉精魂而生,自然有你的家族传承印记,可那只是——”晏兰佩望着他,见宁不为神色紧绷死死抱着孩子,没忍心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道:“行远总跟我念叨你心肠太软,修不成无情道。”

宁不为冷冷看了他一眼,抱着宁修就要站起来。

晏兰佩一把按住他。

“天生金丹玲珑为骨的婴孩,但凡那些修士跟渡鹿一样察觉到他身上有玲珑骨,你以为他们会因为是个孩子就大发慈悲放过他?”晏兰佩道:“你当初去崇正盟取玲珑骨,为的难道是将它当成孩子养?”

宁不为沉默了下来。

他当初千辛万苦去崇正盟盗取玲珑骨,自然是眼馋玲珑骨这个宝贝本身奇效——

于凡人,生死骨肉,重塑根基,长生不死。

于修士,修为暴涨,踏碎虚空,飞升成仙。

十七州修道之人,哪个不想感悟大道飞升?若是不想,去凡间界做个富贵闲人,不必打打杀杀,岂不逍遥快活?

宁不为自然想飞升,他甚至可以为此不择手段。

“你方才杀渡鹿已经过度消耗了灵力,本就断裂的经脉现下都快碎了,识海里一丝灵力都没有,莫说护住他,你现在自身都难保。”晏兰佩指着他怀里的宁修道:“玲珑骨可以救你。”

如何救?

自然是炼化用来修补经脉丹田。

宁不为一开始让这孩子淋雨病死就是想的这个法子,一条命和飞升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

他躺在秋雨里快死的时候,胸口趴着这么个热乎乎的小东西,屁用没有,却让他挣扎着爬起来找了个山洞。

他不怕淋雨,可在山洞里,总归要舒服一些。

宁不为抬眼看向晏兰佩,冷声道:“他叫宁修,是我儿子,不是什么破骨头。”

晏兰佩神色恍然,“你给他起了名字。”

宁不为嗤笑一声:“你还给自己起名字了呢。”

晏兰佩:“…………”

宁不为这张破嘴,能活五百年真是难为他了。

有名有姓,有宁家血脉传承的印记,便是宁家前任族长从地底爬上来也得认宁修是宁家的种。

更何况现在宁家就剩宁不为一个人活着,他就是给条狗起个名姓宁往族谱里划也没人拦得住,谁让现在宁家族长家主全是他。

宁不为认准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死犟死犟,他再了解不过,晏兰佩见状便不再劝说。

宁不为低头看怀里的宁修,宁修还在卖力地将自己的金光往他流血的伤口送,原本红润的小脸煞白煞白,抓着他的衣襟抽噎着要哭不哭,见他低头看自己,又有点开心地喊他:“啊~”

爹爹~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捏了一下他的小脸,“别送了,吃了你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啊?”宁修歪了歪脑袋,眨巴了一下漂亮的眼睛。

宁不为哼笑一声,屈起条腿姿势随意的倚在藤蔓上,一副老子没事老子还能再打十个的张狂模样。

但实际上脑子已经混沌地听不清晏兰佩在说些什么了。

晏兰佩的状态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后背又一次传来阵剧痛,灵力外泄,撑在临江城外的藤蔓摇摇欲坠。

渡鹿留下的大阵终于轰然坠落,宁不为祭出残破不堪的朱雀碎片要硬扛,却被陡然围拢的藤蔓护在了下面。

“晏兰佩!”宁不为愤怒的大喝一声。

无数藤蔓被连根拔起,凝聚成球,在大阵冲击之下一层层化作枯黑的齑粉,两相撞击,藤球在不断缩小又缩小,最终硬生生将那残余的大阵耗干,只留满地飞灰。

临江城外人声喧嚣,临江城内寂静无声。

无尽河上空,藤蔓缠绕撑起的桥上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奄奄一息,另一个已到强弩之末。

“乘风,当年你回来得太晚了。”晏兰佩看着他,神情无奈又庆幸,“也幸好你回来的晚。”

宁不为耳朵里嗡嗡作响,晏兰佩的声音忽远忽近,但他还是听见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宁不为问。

晏兰佩摇摇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我只亲眼见渡鹿杀了宁行远。”

“我带你……看。”

宁不为脸色一变,开口要阻止他,却见晏兰佩冲他摇了摇头。

“我撑不了多久了,起码死前……让我再看看他。”

弥留之际,可施溯魂。

回溯往昔,再见故人,了却执念,身赴黄泉。

可溯魂只能将死者本人施术,除了加快生命的流逝,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是故少有人用。

说是了却执念,可将死之人对世间多有留恋。

“好在……故人已逝——”

宁不为眼前一晃,忽地就回到了当年宁府的澹怀院。

与之前在渡鹿的惑心阵中不同,此时他意识清醒,如同时隔多年,远行归家的游魂。

澹怀院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古朴雅致的院落,门两边种着两棵桂花树,蜿长廊外是一片青玉色的九叶莲,中有青石铺就的蜿蜒小路,一直延伸到院门口,往外一抬眼便能看见苍青的沉月山。

“这么小的孩子。”身后响起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

宁不为猛地转过身去,便见宁行远站在连廊下,神色微微有些苦恼。

但显然方才不是他在说话,宁不为定睛一看,却见从宁行远玄色的宽袖中探出了一根翠绿的藤蔓,上面长着锯齿状的小叶子,顺着宁行远的手臂爬到他肩膀上。

正是尚未化形的晏兰佩。

而且要比他记忆中的细不少。

他顺着宁行远和晏兰佩的目光看去,就发现有个不过五六岁的男童蹲在成片的九叶莲中,面无表情地伸手揪着花瓣往嘴里塞。

宁不为嘴角抽了抽。

那是刚被接到宁家主家的他自己。

但是他不记得有这么个场景了。

宁行远嘴巴未动,宁不为却听见了他的声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宁行远和晏兰佩在他们识海中的对话。

“应该能养活。”宁行远说。

“你又没养过。”晏兰佩道:“他胳膊还没我粗。”

宁行远严肃道:“渡鹿我养活了。”

“你捡到渡鹿的时候他都十二了,跟小不点不一样。”晏兰佩说:“听说这么小的孩子连吃饭都要喂呢。”

宁行远皱了皱眉,“那也得养,他在的旁支人都死光了,被宁帆那一支带去让他修了无情道。”

“这不是胡闹吗?这么小的孩子修什么无情道,他连无情道是什么都不知道。”晏兰佩不赞成道:“那我们还是养着他吧。”

“他不跟我说话。”宁行远试着往前走了一步,蹲在九叶莲中的小孩警惕地退后了一步。

晏兰佩兴致勃勃地给他出主意,“你板着脸他自然害怕,你笑一笑。”

宁行远神色僵硬道:“怎么笑?”

“像隔壁大街上卖豆腐的叶夫人那么笑,慈祥又和蔼。”晏兰佩建议。

宁行远僵硬地扯起嘴角弯腰看向九叶莲里的小孩。

围观的宁不为默默地扶额。

果不其然,马上就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眼前的画面突然开始模糊,晏兰佩虚弱的声音有点尴尬,“回溯得太早了。”

果然,下一瞬画面就变成了十年之后。

“宁行远!你别让宁乘风再薅我叶子了!再薅就秃了!”晏兰佩怒道。

宁行远揣着袖子微笑道:“谁让你总招惹他。”

晏兰佩说:“我那是稀罕他,那么个小不点都长这么大了,跟养儿子似的。”

宁行远面不改色同对面揪着九叶莲的少年道:“乘风,绿藤说它要当你爹。”

宁不为顿时炸毛,伸手就拽住那根藤蔓要薅它叶子,“他怎么不上天呢!”

晏兰佩一边躲一边控诉道:“宁行远!每次都是你招惹他!”

宁行远八风不动地笑道:“多可爱啊。”

“你们姓宁的都有毛病!”晏兰佩骂道。

晏兰佩被宁不为打了个结,气得叶子都快掉光了,“小兔崽子,等我化形了非要揍他一顿!”

“它说你找揍。”宁行远掐头去尾传了话。

少年拎着剑就要跟那藤蔓打架。

晏兰佩苦恼地问宁行远,“这回我要输还是赢啊?”

宁行远抬头看了眼远处的青山,“他被先生从万玄院罚回来了,让他赢一把开心开心。”

“唉,哄孩子真难。”晏兰佩叹了口气,跟少年打了起来。

声势浩大,实则都没用上一成的功力。

五百年后的宁不为站在他们身后,听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话,扯了扯嘴角。

待少年走后,宁行远便带着晏兰佩去了沉月山。

“你在此闭关,待春分那日化形。”宁行远将他放回了本体上。

参天巨藤高耸入云,底下的根系布满了整个沉月山。

“方才我不是跟乘风闹着玩,是真打算化形成男子。”晏兰佩道:“一名英俊高大的男子。”

宁行远无奈道:“你要化形成何种模样是你的自由。”

晏兰佩客气道:“多少还是要考虑一下你的意思。”

宁行远停顿片刻道:“其实我觉得——”

晏兰佩道:“你的意思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宁行远:“…………”

好一根有主见的藤。

“我化形之后绝对要比宁乘风高。”晏兰佩坚持道。

“他今年十六的生辰的还没过,还会再长的。”宁行远说:“跟他较什么劲。”

“他天天薅我叶子,他薅我一片叶子我就拔他一根头发。”晏兰佩语重心长道:“让他见识世间险恶,藤不可欺。”

宁行远无奈又好笑道:“春分那日他应当放假了,我喊他回来观你化形。”

“我要第一个见你,第二个见他。”巨藤上的藤条缠住他的头发,悄悄拔了一根。

宁行远:“可以……但你不要拔我的头发。”

“你管教无方,让乘风薅我叶子,你俩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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