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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相宜

宫人们将苏曜扶回轮椅上, 就风风火火地往宣室殿赶。

顾燕时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浑身发冷,冷到手足不可抑制地颤抖, 好似血液都要凝固。

御前宫人们一时都顾不上她,唯有兰月在她身边搀扶。到了宣室殿门口, 兰月又不便进去,她独自迈进门槛, 才走几步就不小心踩了裙角,整个身子往前一倾。

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有漆柱,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 勉强站稳。

举目看去, 宫人们正忙着将苏曜送入寝殿。她所站的地方与寝殿殿门相隔半个外殿、再隔整个内殿, 一切嘈杂好像都忽而离得很远。

顾燕时的心沉沉地跳了好几下,新一重的不安蔓延开来, 万般理智在不安中都烟消云散,她咬一咬牙, 只想进去看看他。

于是她定一定神,就继续往前走去,走过外殿、穿过内殿,她步入寝殿殿门, 苏曜已被扶到床上。

她怔忪地望过去,他躺在那里,面容惨白而平静。

曾几何时,她觉得他睡着的样子是最好的——既好看,又不再令人害怕。现下, 她却只盼着他赶紧醒过来。

站了不知多久,顾燕时缓缓回神。思绪清明了些, 胡思乱想也随之变得更加厉害。

她想,他突然昏厥,不会是被她气的吧?

他说他并不想找她算账,可她昨日所言,他到底是都听见了。

她想若换做是她,听到那些话必定也很生气。

他现下又身负重伤,虚弱之下气愤冲脑,如何受得住?

她跟着又担心,他不会被她气死吧?

她从来不想让他死的。

昨日那些话她说得虽狠,私心里却盼他能好好活着的。

顾燕时越想越心惊难过,禁不住一声抽噎。提着药箱刚匆匆入殿的人闻声一滞,抬眸看看她:“静太妃?”

顾燕时忙转过脸,定睛一看,原是陈宾。

陈宾原对苏曜的伤情心中有数,倒被她哭得慌了:“陛下这是……”

顾燕时觉出他似是误会了什么,忙擦擦眼泪:“不知为何突然晕了过去,陈大夫快请。”

她边说边退开两步,陈宾颔一颔首,疾步行至榻边。

见他来了,宫人们都退到了一旁。张庆生思虑再三,终是不敢硬将顾燕时请离,便走上前,躬身:“陛下不知何时才能醒,太妃……坐下等吧。”

“好。”顾燕时恍惚地应了下,却心不在焉。

于是,张庆生眼看她一步步走向床榻,默不作声地坐在了床边的绣墩上。

陈宾正坐在床沿上为苏曜诊脉,他聚精会神,全未察觉有人过来。

顾燕时却紧盯着他的神色,一分一毫的情绪都不肯放过。

忽见陈宾蹙眉,她脱口而出:“如何?”

陈宾回神,睇她一眼,神色轻松如常:“无妨。陛下只是近来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加之重伤体虚,气血两亏,一时便撑不住了。”

忧思过重,郁结于心。

顾燕时听得心里紧了紧:这真是被她气晕了呀!

她忙又问:“那可养得好么?该如何调养?”

“且由着他睡一睡便是了。”陈宾轻描淡写道,“我早已开过药方,醒后按时服用,莫再动气。等身上的伤养好,这点郁气自也不打紧了。”

“好……”顾燕时连连点头。

“告辞。”陈宾拱一拱手,就告了退。

顾燕时犹自坐在床边怔怔望着苏曜,心下将陈宾适才所言回想了两遍,委委屈屈地觉得自己错了。

她不该说那样的话。那番话她说得冷静淡泊,只是为了劝自己。让他听了去,他自然是要不高兴的。

可……可她不知他在呀!若那时她知道他在,便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怎么就把他气成这样了呢,她不想的。

她这般想着,想得懊恼不已。懊恼又是种古怪的情绪,既让人难受又莫名有股魔力,逼得人偏将那些难受的事一遍遍地回想。

苏曜浑浑噩噩地一觉睡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醒。

他昏睡太久,加之体虚,醒来时头脑酸胀,神思虽渐渐清明却无力睁眼。

他并不心急,任由自己慢慢缓着。

不过多时,忽而闻得一丝轻轻的哽咽。

苏曜皱了下眉。

接着,又听到一声。

哭声让人烦躁。他冷冷地睁开眼,眼前模糊了片刻,画面渐渐清晰,他终于看清床边坐着个人,在哭。

她哭得专心致志,双手不住地抹着眼泪,但怎么抹也抹不净,脸上的妆早已花得没法看了。

苏曜扯了下嘴角:“朕驾崩了?”

她猛地抬头,一双漂亮的眼睛哭得发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苏曜眉心轻挑,静等她问出一句“你醒啦?”便可笑话她。可好半晌里,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而后在某一瞬里,眼泪涌得更厉害了一阵。

“那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她抽噎着,说得急切。

苏曜一时不解,蹙眉看着她,没说出话。

顾燕时紧张地伸手,柔荑攥在他的被子上:“我……我一直盼着你活下去的,这是真的。你不要为那些话生气,你是……你是堂堂天子,与我置什么气呢?我只是图一时口舌之快,我没想让你……”

苏曜顺着她的话想了半晌,才回想起她先前好似说过一句“我此时不盼着他死,就已仁至义尽了”。

是为这个?

他昏沉地打了个哈欠,咂嘴:“我没生气啊。盼我死的人多了,不怕多母妃一个。”

顾燕时惶然:“我没……”

他又道:“对不住。”

顾燕时一滞。

“父皇的事,我委实不料母妃会这样在意。”他说着,兀自嗤笑一声,“这话我先前也说过。母妃依旧生气……”

苏曜顿一顿声:“是我不好。”

语毕,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没想过她会这样在意身后事,因为他自己就不在意。

眼下他还活着,在意他的人都没有几个,身后事又有什么打紧?

可她真的害怕。

他不大懂,但是他不对。

顾燕时的眼泪随着他的话停住,惶恐不安不觉间也消散大半。

她望着他,茫然不解。

与先帝“合葬”一事,他已与她道过一次歉。虽然听来漫不经心,可她也没想过他会再说一次。

她一时回不过神,他掩在被中的手伸出些许,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袖口:“母妃恕罪。”

顾燕时猛地弹起来,连退开数步:“你别……别说这些了。”

她盯着他,因为他过分和软的态度而惊慌失措:“都过去了……不打紧了,日后你我都不必再提……你不计较我那些话,我不计较你的玩笑,我们正可两清。你好好养伤,别再……别再有什么闪失了。”

她尽力说得平稳,娇软的声音却仍带轻颤。

一番话说尽,她又抹了把眼泪,刚溢出来的泪珠沾到羽睫上,晶莹剔透地挂着。

她又道:“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别因为我几句话就……就伤了身子。”

她口吻认真,劝得十分诚恳,苏曜的心思却仍盘旋在她前面的话上。

她说,“两清”。

她不生气了,却还是不打算回去了。

或许是近来过得真的很开心,又或许是觉得他不值得。

苏曜深深地吸了口气,垂眸,极低地“嗯”了一声,算应了她的话,心里却觉得空了一块儿。

他忽而发觉,小母妃的心并不似外表柔弱。

她在情急之时有过稀里糊涂地妥协,有过迫不得已地委曲求全。但只消有余地,她就会变得很清醒,继而将楚河汉界画得分明。

所谓外柔内刚。

苏曜薄唇微抿,将那口气长舒出来,勉强撑起三分笑:“朕要再睡一会儿,母妃若没别的事,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果然,她听言立时颔首:“好,那陛下好生安养。”

既客气,又干脆,干脆得近乎绝情。

他并不意外,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苏曜无声地目送她出殿,顾燕时察觉他的目光,没敢多看他。

她默不作声地走出宣室殿,外面天已全黑,凉薄的月光照下来,寒涔涔的让人难过。

她从前总觉得月色柔美,不懂古往今来的诗人为何总将明月与离别相思之苦相连,如今突然懂了一些。

月色真的很让人难过。

顾燕时的眼眶又热了一阵,她仰起头,没再让自己哭。

平心而论,这份难过算是她自找的。她看出了他的愧疚与病中的虚弱,若她方才愿意温柔相待,他未必不肯照单全收,继而自会再给她一份在她梦中缠绕不散的柔情蜜意。

如今这样,是她自己不肯。

她贪恋他的好,但那终不值得她赌上性命。母亲对她说过,女儿家总易生出痴心,可这天下的男儿,鲜有几个会珍重这份痴心。

遇到不值得的人的时候,决绝地给自己几日的难过,为的是今后的平顺。

顾燕时望着月色,长长地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

兰月见她出殿,疾步迎上前:“姑娘。”她小心地望着她,声音也放得极轻,“陛下……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顾燕时抿唇,露出几分笑意,“我们回去吧。”

“……就这么回去?”兰月有些意外,“姑娘不再陪陪陛下了?”

“我陪他像什么话。”顾燕时说着,已提步向前走去,“自我到旧宫开始,我是太妃,他是皇帝,我们不会再有太多交集了。”

兰月听得讶然,她突然觉得,她好像从来都不懂自家姑娘。

就连主君,都未见得多清楚她的心思。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寝殿里,林城越窗而入,在墙边抱臂一倚,口吻懒洋洋的。

躺在床上的苏曜皱了下眉:“滚。”

“陛下息怒啊。”林城从容地笑笑,踱向拔步床,“静太妃近来日子过得很惬意,每日侍弄花草、散步喂猫,还自己种了些安京常见的野菜,院子可好看了。”

话音未尽,苏曜的目光冷冷落在他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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