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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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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了点头,拎起衣领,踮着脚,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这个过程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痛苦难熬,看着他被剥去僧衣的痛惜在她为他披上俗衣的这一刻似乎得到了补偿。

她像是重新为他筑了血肉,虽然无法擦拭掉留在他身上的缕缕刀痕。可她在他身边,多少能替他抵挡一二。

她想说没事的,也想说无论如何她都会一直陪着他。但这些盘桓在心口的话,像是拴住她所有情绪的瓶塞,她什么都不说倒还好,起码能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一旦说了,那就是千里溃堤,再也无法阻挡。

她仔细地替他整理好衣领,又细致到连袖口的折痕都按缝一丝不苟。做完这些,她轻拍了他的袖背两下:“我在这里等你。”

他颔首,似乎是笑了笑,唇角勾弯的弧度几l不可察。

但了了看见了,她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确认没有纰漏后,这才退开,站回了原地。

至此,等裴河宴再次拜别过云,便算礼成。

僧衣大多数时候都是长袍,他再跪下时,下意识想要拂平袍角,这动作做了一半,他自己先无奈地笑了笑。

今后,倒是要习惯一下了。

过云垂眸望着如今已归俗世的弟子,吩咐觉悟去点三根养神香。

最后的仪式,已有班首在敲响磐钟,清悦的钹音中,灵台都似空灵了一瞬,如春风拂面,舒适异常。

觉悟把点好的养神香递过来后,过云挽袖接过,开始诵经与弟子告别。那是了了从未听过的经文,沉碎的梵语,似绕口的天外之音。

过云手持三支养神香绕着裴河宴头顶,过了三回香。

就在了了以为一切都结束时,钵音再起,佛前所立的方丈全都持珠跟读诵念。

念珠互相追碾的声音如清脆的玉击,了了下意识的跟着闭眸,正念,冥思。

过云抬起手,粗粝的

() 指腹轻轻地抚摸着他掌下,裴河宴的额头:“向吾佛请愿,愿佛祖保佑……”

沉冗却深刻的祝福声中,一道梵音过耳,似是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了了的眼皮上飞掠而过,擦亮了她的眼睛。

“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过云的声音清晰的犹在耳边,“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

随着他的吟诵,了了逐渐看清了眼前的每一个画面。

有她曾在南啻遗址梦见过的女帝啻蛮;也有一望无尽的黄沙中,驾马驰骋的少女阿蛮;还有站在盘虬的梅花树下,抚树许愿的昭和;以及每日清晨搭船出行,在忘川河上补捞水中花的赤足女孩。

每一个似乎都是她,又不是她。

可她却能无比真切的感知到她们所有的情感,爱恨炽烈,含恨长眠,亦或者是茫然愁惘的。

她曾献宝似的把精心打造的王座双手奉于无宴,他看着那奢侈至极的王座,无奈地说道:“阿蛮,朝局不稳,你不该为我劳师动众,奢侈敛财。你该多想想你的百姓,你的臣民。”

“这也不能讨你欢心吗?”她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什么,我都愿意为你找来。”

“小僧是出家人,陛下若能允小僧离开南啻,便是小僧莫大所求了。”

她充耳不闻,兴致勃勃道:“那我给你建个王塔,让你日日可以诵经。”

无宴无奈,明明想对她生气。可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太清澈,让他除了想责怪自己以外,别无训斥她的心思。

毕竟她是女帝,他有这个念头就已算僭越。

于是,她就真的给他建了一座王塔,赐名浮屠。塔成这日,她领他站入塔内,一挥手,佛塔的壁烛点燃,火光似游龙一般,一层一层,盘旋着钻入塔顶。

整座王塔,恢弘璀璨,全是她搜罗来的佛宝和经书:“这些,可以留下你了嘛?”

无宴自是不愿,他不该为谁停留,他有他的使命,他要离开南啻,继续南行。于是她气急败坏,用铁索绑住了他的右脚,将他困在王座之上,不允许他离开塔内半步。

他似早已疲惫,并未挣扎。她给什么,他就接受什么。

被困在王座上,他便不吃不喝来维持他的尊严。

南啻亡国之前,她亲自来了一趟王塔,没带一个侍从,跪着替他解开了锁。锁扣打开后,她仰起头看他,对他说:“你自由了。”

那时的啻蛮没看懂无宴眼中的挣扎和疼惜,她以为那是怜悯。可即便她知道无宴对她有所动心,也无法改变什么。

她对自己仰人鼻息创造的王国并无什么感情,作为一具傀儡,她能做的就是故作娇蛮霸啻,从根里毁了这座国都。

国破之日,她坐在遇到他来朝拜时坐过的王座上,任由大火将她焚烧殆尽。

可无宴不知,南啻是在少女和鲜血中浇筑起来的都国。为了壮大兵力,南来北往的商队都是披着人皮的刽子手。

她反抗过(),彎?魒??()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可连她自己也只是一具以美色吸引各国使臣前来一睹颜色的皮肉傀儡,她没有归属于女帝的军队,也没有属于她的信徒,所有能支配的只有那廉价的金子和珠宝。

她想求他渡她,起码让她的亡灵不要下了地狱,烹那烈火。

但无宴不懂,甚至因为她,他最终也没能成佛,死后魂魄仍被困在王座之上,成了地狱中的阿修罗。

了了数次在梦中看见的,原来就是第二法界的他。

他那声无奈的叹息,不知是否在千年万年的孤寂等待中知晓了全部实情。

啻蛮以身为笼,自身难保,却高高捧起他,以一种玩乐戏虐的姿态将他保护在了王塔之中,免受征伐之苦。

她说对不起他,塔内的金银珠宝任他随意取用,让他趁南啻国破之日,赶紧归家。

“不要再死念经了,和尚。”啻蛮笑着对他说:“毕竟逃命的时候还是得靠腿,而不是菩萨。”

他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超度了无数个转世的亡灵,直到功德圆满,他才有机会再次转世。

投胎前,佛祖问他:“佛子有何心愿?”

“想再看看她,陪她一世。”

众生平等,他以功德换了一个心愿,那便只能舍了人身,投了畜生道。

于是第三法界的他,成了佛祖座下的神驹。无人知他从何处来,只是忽然有一日,他衔着佛珠闯入了寺中,被佛寺奉养。

他如自己所愿的,在大漠之中,再次见到了她。

她是大漠的少主,在兵戈混乱的乱世之中,一柄长枪,力扫敌寇。

明明只是女儿身,却无人能敌。

她终如自己所愿的那般,在下一法界,仅凭靠着自己的能力就守护住了一座国都。

脱离了人身,他反而自在。可以肆意陪她出战沙场,陪她刺掠阵地,再屡屡死里逃生。在她成为人质被送往敌国王朝时,他也能陪着她度过漫长的囚禁生涯。

那对她而言,是屈辱又孤单的。

她眼神里属于大漠少主时的神采彻底湮没前,他入她的梦,问她如果还有来世,有什么心愿?

她笑眯眯的坐在最高的戈壁沙堆上,摸着他,问:“小白马,你还能完成心愿吗?”

话落,她又自顾自地回答:“那我的心愿有好多,希望你下辈子别做牛做马了,跟我一样,起码做个皇子吧。”

她吹着梦里大漠深处的风,愁惘地看着家中的方向:“我想回家了,想我的父皇,也想我那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我下下辈子还想做他的女儿,哪怕时间短一些也没有关系。”

他看着她许久,答应了她:“好。”

她死后,被楼峋扶棺送回大漠,连同他的骨灰一起,长埋在了赤河之边。

而他,也正如她许愿的那般,成了皇子。不过……是前朝的皇子。

在拂宴的这一法界,她在楼廊初遇了来此游历的拂宴。那时,她还不是大雍王朝的公主,只是如今

() 陛下的一支没什么血缘关系的旁支。

奶妈妈打听到了此事,告诉了她,得知他是自己的皇叔,她便礼数周全的前去见礼。

起初他还把她拒之门外,说自己早已坠入空门,与红尘无甚关系。可后来他因佛经的事情需要氏族帮忙,才低头求到了她门下。

一来二去,她便也成了他的书童,为他出入办事。

后来,前朝覆灭,她一跃成了公主。

她不知自己是父皇拿捏他的棋子,还为了能在王都再次和他重逢而欣喜不已。

可直到所有阴谋浮出水面,她才看清了这肮脏的朝局。

而他,口口声声不爱她,却又处处为她考虑。那串佛骨便是他知道只有他以身破局才能保全梵音寺,所以才甘愿献祭的。

他嘱托阿无,务必在他死后将佛骨制成念珠。他以半身佛骨庇佑,让她少些灾厄。

幽冥时,他与她桥上桥下,完全不相识。

但即便如此,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哪怕他记忆全无,他也不会放任不管。

这个第五法界,像是预示了他们此世的结局。

他以半身佛骨做了念珠,又以半身佛骨替她转世。

其实,他早已无法修佛得道了。

他应该早就知道,可他避之不谈,就是不想这场荒诞离奇的梦从法界之中烧入现实。

那些求而不得的生生世世,那些无法摆脱身份枷锁的累世孽债……就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梦境。

她却直到现在才大梦初醒。

“欲修无上菩提者,乃至出离三界苦,一切诸愿速成就,永无业障能遮止。”过云念毕,把三支养神香插入了香坛之中:“至此,唯愿你们此生福德圆满,善缘无尽;平安喜乐,莫逢凶险。”

钟楼的钟声,再度响起。

山林之中,被古钟钟声惊飞的鸟雀叽叽喳喳着飞入了佛殿廊下。

飞檐上垂吊着的风铃也在山风轻撞下,如窃窃私语般相互交响。

了了似瞬间遍历了红尘,睁眼时,双眸猩红,滚烫刺痛。

她抬眼,望向过云。

后者双目含笑,未尽之意全包含在了最后的祝福里——唯愿你们此生,福德圆满,修成正果。少些灾厄,平安顺遂。

那些过往,终会翻篇。

无论是红尘历练,还是岁月蹉跎,眼下才是真实。

无论你曾是谁,今生,我都只等你。

梵音终卷,至此落幕。

【正文完】

2024年,7月22日。

作者:北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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