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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乌金西沉, 最后一抹斜阳溺于云层之后,喧嚣随之沉寂,只余偶尔一声马鸣, 及车轴滚滚。

慕月笙端坐于马车内,双眸不复平静, 如深流过渊, 无比暗沉。

她那句话似热油滚入沸水, 又仿佛是淬了冰的寒意流入骨髓, 让他四肢百骸都冷得彻彻底底。

慕老夫人穿着一件百福寿纹的薄褙子,时不时捋一捋手腕翠镯,抑或拨弄另一只手上的珊瑚手串, 若还无聊, 干脆将胸前衣襟上的和田黄沁十八子给取了下来, 揉在指腹把玩。

唇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与对面那置身冰火两重天的矜贵男子形成鲜明对比。

慕月笙抬眼觑着她,舌尖微微缀着苦涩, 薄唇抿得极紧,也不说话。

老夫人瞧见他这吃瘪的模样,心中暗乐,撩着眼皮笑肉不笑道,

“怎么,后悔了?迟了,沁儿这丫头看着是温柔,性子软和,心里主意却大着呢,一旦她寒了心,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老夫人不加掩饰地幸灾乐祸。

慕月笙怒气盈脸,“母亲就不要说风凉话了。”

老夫人闻言脸色顿时拉下,忍了数年的话,终究是倒豆子般道出,

“怎么就是风凉话呢?你不是一直不把婚事当回事吗?为了救裴音,可以牺牲自己的婚姻,我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你浑身不乐意,好了,现在总算是把人给逼走了,终于没人能束缚你,你还可以再去裴家当一回女婿!”

说到最后,老夫人摆了摆手,不在意冷笑,“放心,我的国公爷,这回可没人管你!”

她话一说完,只等慕月笙顶嘴,却是意外发现他罕见没回驳,而是深深闭上眼,将脸埋下,几乎是隐忍着道,

“我后悔了....”

老夫人跟被雷击中似的,睁眼问他,“后悔什么?”

“后悔娶裴音。”

他嗓音沉沉,语气涩得若许久不曾拨动的古弦。

光线昏暗的车厢内,静得仿佛只听见他的呼吸声。

老夫人几乎是怔在当场,漆灰的眼眸微张,脸上的冷笑褪去,只余一抹释然的心疼。

这件事一直是横在母子二人之间的龃龉,每每一碰便是吵得天翻地覆。

她总是不能容忍自己那么完美的儿子,被裴家沾上污垢。

终于等到慕月笙亲口承认后悔,原先心底的埋怨痛恨顷刻消失,只余无奈和心疼。

她喟叹一声,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慕月笙是真正后悔当初不该意气用事,不该将婚事视于儿戏,那时他厌烦女色,对于频频扑倒在他脚下的各路女子烦不胜烦,恰恰裴音被继母刁难,他便干脆使了个法子,一举两得。

哪里晓得,有朝一日,他能遇到心仪的女人,那场荒唐的婚姻终成隔阂呢?

马车内陷入了古怪的沉默,跪坐在一旁的甄姑姑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抿了几口,将茶盏放下,睨了慕月笙一眼,

“瞧你这样子,像是想回头?我看不必了吧,别糟蹋人家姑娘了!”

慕月笙闻言仰眸看她,胸膛涌上一股烦闷,俊脸一片黑青,忍无可忍道,

“您就非得呕死我?”

末了又憋着怒火补充,“只要您不从中作梗,我还是有希望的。”

老夫人摊摊手,“那可不行,我总不能看着她孤零零一个人吧,肯定得给她说上一门好婚事,京中世家子弟随她挑选....”

不等她说完,慕月笙寒声打断,“您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老夫人噙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斩钉截铁道,“不能。”

慕月笙变了脸,霍然扭头朝外吩咐道,“停车!”

不待车停稳,头也不回掀开车帘跃身而下。

“喂,慕月笙,你不是来接我的吗?”老夫人气得撩帘瞪他,

慕月笙已如疾风掠身上马,一双寒目直视前方,冷冽的无半丝情绪,

“我可不是来接您的。”旋即缰绳勒紧,立夹马肚,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老夫人怄住,将车帘一挥,指着外头与甄姑姑道,“瞧瞧,这个王八羔子,活该他没媳妇!”

甄姑姑笑而不语。

崔沁休整了半月,心情总算转好,渐渐开始谋划出路。

原先打算养好身子先回清河老家,那里还有一方小院是父亲生前遗留下来的,只是细细思量,她如今这和离身份,怕是会惹得家族长老不满,届时闲言碎语不断,难以消停。

大晋囊括四海,她除了待在京城,只去过泉州希家,这么一想,四海之大,竟是无处可去。

寂寥之余,教导巧姐儿习字读书,竟然觉出几分乐趣。

大晋有兴办书院之风,也并不禁女子入学。

她父亲生前是国子监司业,她读过国子监的文书,知晓大晋有数百书院,光京畿附近就有几十家,多为当世名儒所创办,大晋好文揠武,读书已是世人风气。

这几十家书院中,也有三所女子书院,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当初裴音所创办的善学书院。

取自《礼记》: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

崔沁年少曾去善学书院旁听过裴音讲学,当真是才高八斗,满腹经纶。

唯一不足,便是读了那么多书,皆化作清傲。

崔沁自忖尚有些才学,虽然不能像裴音那般广开收徒,却是可以办个私塾,教导闺中幼女读书,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总该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将念头一说,宋婆子和云碧十分赞成,主仆几人分开行动。

宋婆子能言善辩,又极为亲和,拉着孙女巧姐儿逐门逐户去拜访,将崔沁所写字帖展示给人瞧,又将巧姐儿学了半月的成果给大家看,凭着她那张巧嘴,竟是说动几户人家乐意把孩子送给崔沁教读。

崔沁则与云碧来到燕雀山下,山门出有一硕大的牌匾,上头是先帝亲自书就的“燕雀山”三个鎏金大字,跨山门而入,楼阁曲廊依山而筑,曲径幽深,草木葳蕤,风暖人静,花草葱茏处幽香沁鼻。

东侧还有一水泊,微波荡漾,亭台阁榭绕湖而成,景致清幽,乃办学圣地。

若是能将前面那几间堂屋租下办私塾,倒是极好。

崔沁走访了附近武侯脚铺,得知燕雀山隶属皇城司,归户部管辖,而筹办私塾也得在户部造册,心想是必须走一趟户部。

“当今户部尚书乃内阁次辅慕国公,听闻那慕国公乃状元出身,声明大义,学富五车,最喜民间办学,以期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小娘子若是想办私塾,准是投了国公爷所好,小娘子只需要准备.....”

那武侯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脸络腮胡子,瞧着倒是个热心肠的,只是谈起慕月笙是满脸的敬仰和佩服,口若悬河,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崔沁穿着一件月白对襟澜衫,襟口压了一翡翠配南红牡丹珠的十八子,掀开半片帷纱,亭亭玉立听着。

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好在这武侯吹捧了一番慕月笙后,又将要准备的文书资料及办理章程都告诉了她,这一趟才算没白来。

初秋凉风肆意,卷走余夏最后一抹闷燥。

出了武侯铺沿着一条小巷便往回走,青石铺路,苔藓满地。

原也不打算走这般偏僻之地,只因武侯铺便在不远处,不担心有歹人作祟,而主仆二人已饥肠辘辘,只想尽快回府。

怎奈天公不作美,沉闷的雷声滑过半空,风声猎猎作响,小巷围墙上挂着的几个灯笼在凄风苦雨中来回摇曳,顷刻间,大雨倾盆浇下。

主仆俩挨着一户人家的后门,挤在屋檐下,遮风避雨。

那门槛极窄,容得二人挤入,却是无论如何难以转身,崔沁的衣摆悉数被浇湿,好在还有一帷帽,能遮住她的容色,虽有些失礼,至少旁人也瞧不出她是谁。

无奈之下,云碧冒雨敲响了人家后门,可惜半晌都无人应答。

最后她干脆用力一撞,将门给直接撞开,令人惊愕的是,里面是一枯败的荒园,四周杂草丛生,便是那廊下的砖石缝隙里也冒出一些绿丛。

既是荒园,那避一避雨倒是无碍。

二人挤入院内,躲在布满蜘蛛网的廊芜下,遮住了风雨飘摇。

可偏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见一道雄壮挺拔的身影夺门而入,两下便跳上廊芜,如巨兽横在二人跟前,他一双阴鸷的眸子漆黑油亮,咧着嘴狰狞冲着崔沁笑,

“沁姐儿,听说你和离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若不是刚刚我的小厮路过武侯铺寻口水喝,还没发现你的踪迹。”

李政得逞的快意不加掩饰,朝她伸出满茧的手,

“早就告诉你,慕月笙不是什么好东西,冷心冷血的,哪里能对你好,跟了哥哥,哥哥叫你醉生梦死。”

崔沁瞧见李政那一刻,唇瓣的血色已褪得干干净净,

云碧飞快将崔沁往身后一拉,张开纤瘦的手臂,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你....你别过来啊...武侯铺就在转弯角,我...我喊一声,他们就来了!”

李政闻言哈哈大笑,那几声狂笑冲破了他侧前那片蜘蛛网,他探手一抓,将那灰蒙蒙的网给扯开,露出黑熊般结实的身子,衣袖被他卷起,露出手臂经脉虬结,贲张有力,

“你尽管喊,喊破喉咙都没人管你。”

李政贪婪的目光掠过云碧,注视着她身后的崔沁,只见崔沁面无表情靠在墙角,沾湿的衣摆已黏在乌黑的墙壁上,沾了不少泥渍污垢,那双清凌的眸子,淡的没有丝毫情绪,甚至连嫌恶都懒得给,唯有唇角祭出冷淡的冰锋,

“你可以为所欲为,但你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具尸体。”

崔沁话音一落,袖间滑落一匕首,刀鞘被她抽出,寒芒四射,在她眼底映出一道银光。

跟慕月笙和离后,她曾做万一防备,若是今后遇见歹人,能挣脱则挣脱,挣脱不了唯有一死。

大抵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却不能失了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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