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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3 章

第133章

秦始皇三十六年,岁末,咸阳大雪停。

浓如墨团的暗夜逐渐稀疏,一马平川的关中大地仿若披上一层灰蒙轻纱,远方的秦岭山脊线已悄然露出模糊轮廓。

天色将明。

治粟内史府中,独眠于花梨木大床上的吕雉,正闭着双眼胡乱摇头朝空中抓着什么,她往日宁静的面庞渐渐痛苦扭曲,散乱于枕间的乌发已冷汗涔涔...

“不,尔等休敢...!”,随着一声凄厉的大喊,她终于猛地坐直身来,抓着手中翔鹤纹刺绣锦被的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惊疑不定地借着窗外透来的些许晨光,打量着室内陈设。

“大人!”,主屋外隔间守夜的丫鬟匆匆举着烛台跑来,焦急上前问道,“大人可是身体不适?要不,奴这便去请医士前来...”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丫鬟,熟悉的称呼,吕雉心头悬着那块巨石,倏地落到了地上。

陛下龙体安泰,大秦国富民强,她仍在大秦好好活着,一切,皆未如梦境中那般不堪...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细棉手帕,轻轻拭了拭发间冷汗,温声道,“梦魇罢了,何至于兴师动众,此刻尚未鸡鸣,且去歇着吧。”

二十多岁的吕雉,如今虽已位列帝国九卿高位,性子却向来是极温和谦逊的,她纵便回到府中,亦从不会对下人有分毫骄矜之态。

这样的吕雉,自然深得下人喜爱,这不,丫鬟依言离去后,并未当真躺下,而是去小厨房为她端来了一碗热乎的安神蜜水。

喝完蜜糖水的吕雉,重新躺回枕上闭上了双眼。

她近日负责操持宴会庆典,着实累得筋疲力尽,若能在鸡鸣前,再小憩一两柱香时间,也是极好的。

可惜,她刚迷迷糊糊再次入眠,梦中那些历历在目的众人诸事,便再次挟裹着令人窒息的黑沉沉压抑扑面而来,压得她几乎快喘不过气。

吕雉再次满头大汗挣扎着睁开眼,眼中闪过无尽恐慌与迷茫,立刻翻身披衣下床搜出火折子,点亮了屋中一展金鹤展翅铜灯。

她反复伸手虚虚覆于灯光上方,看着墙上一趟趟被放大的手影,悄悄松了一口气。

有影子,意味着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这反复纠缠她的,确乎只是噩梦。

一个所有人皆不得好下场的噩梦。

她慢慢吹熄铜灯,慢慢来到窗前看着熹微的晨光,眼中慢慢氤氲起悲伤的泪水。

在这个梦境中,陛下病逝于沙丘,大秦二世而亡,在乱世中争夺地盘的刘季,以汉朝取秦而代之。

而她,不知怎的就成了汉朝皇后,后来,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儿子死了,她的女儿也死了...

她以太后之身,耗尽后半生精力,为刘氏一族死守汉朝江山。

再后来...

想到这里,吕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梦境中的她,是以漂浮于半空的视角,目睹后来之事的——

在她这个太后去世短短三个月后,那些刘氏族人与开国重臣们,便迫不及待将吕氏一族诛杀殆尽!

这诡异梦境,究竟是何预兆?

她忽然神色一变:莫非,刘季要反?

不,梦中陛下病逝沙丘的时间,正是即将到来的明年!

这时,窗外天色又亮了两分,随着院中墙头一声声高昂的鸡鸣声响起,吕雉倏地一下神思回笼,眼中泪光渐渐褪去,转身唤人为她洗漱更衣,她必须尽快进宫提醒陛下。

在这笃信巫蛊鬼神的时代,君王能为一个梦境杀人,公卿亦能因一个梦境更改继承人,吕雉接连梦到同一个事关大秦国运之噩梦,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再者,何人又会做这等、恍若身临其境度过半生的梦境?此事着实令人生疑,必是上苍之预兆。

半晌后,她身穿宽袍朝服,头戴玄色冠冕,坐着驷马马车前往宫城而去,神色间仍有些恍惚。

直到她认认真真打量着宫门宫道宫殿,踏上章台宫丹墀玉阶,见到梦中死在她设局下的落魄汉将韩信,才真正涌起几丝真实感。

此乃熟悉的咸阳城章台宫,而非梦中被改称作长安城的椒房宫,而那个死得悲惨的韩信,亦不过是梦中虚影罢了。

韩信自幼便在咸阳宫与九公子一道长大,与九公子情同手足,更将陛下视为君师,亦视作君父...这般韩信,岂会助刘季反秦?绝不可能!

再有,萧何张良陈平曹参樊哙英布诸人,哪一个不是对陛下忠心耿耿,又岂会追随刘季反秦?

进殿前,她歉意地朝韩信笑了笑,梦境太过真实,她难免产生几分自己真下令诱杀韩信的错觉——虽然她相信,自己绝不会变成梦中那般冷酷模样。

韩信压下心头升起的一丝怪异感,彬彬有礼朝吕雉拜了拜。

说来奇怪,满朝文武百官之中,他毫无缘由一看到就想敬而远之的,只有刘季与吕雉。

实则,他很小就认识刘季,还被对方一再以“救命之恩”威胁着,替他为九公子捎带了不少话,说起来也算老熟人了。

自然,刘季能言善辩,又生了一张看起来十分和气的脸,人缘是极好的。

但不知怎的,早在他四岁初见刘季那年,就本能地想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无论两家后来如何熟稔,他亦不愿与对方成为把酒言欢之忘年交。

吕雉亦是如此。说起来,吕雉为人和善不张扬,办事兢兢业业,纵便陛下私底下与朝臣提起她,亦是夸赞不止。

从各种意义而言,她皆是一个极好之人。

可韩信每每见着她,总有一种背后发凉的错觉,是以,他非必要也绝不会跟吕雉说话。

不过,待诸事皆清清淡淡的吕雉,今日竟会主动对他微笑,简直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此时,百官已陆续朝殿前走来,他急忙收回胡思乱想,站得挺拔如松。

按例,岁末早朝,无非是各部说些总结展望之言,倒也不会有甚大事禀奏。

禀完宴会庆典要务的吕雉退回位置后,破天荒地开始频频走神,不时心怀隐忧地悄悄打量陛下。

过完这个春节,陛下便满五十了。

如此,恰逢陛下半百大吉之年,又逢周边诸国第一回前来朝贡之年,百官们纷纷上书,恳求陛下借朝贡之机,顺势举办一场盛大的生辰宴...

可跟朝中五十岁头发花白、或是身姿佝偻的大臣们比起来,这些年日渐添了些冷敛威严的陛下,依然神采俊逸而身姿挺拔,全无半分衰老憔悴之态,任是谁人见了陛下,亦绝猜不出他已至知天命之年...

这般远比常人更年轻康健的陛下,又怎会病逝于沙丘?这梦...想来定是假的!

可转念,想到梦中栩栩如生的场景,想到那些在现实中真实存在的梦中人,她又开始犹豫起来,很快,随着一个念头疯狂的升起,她藏在宽袖中的双手,开始渐渐握成了拳头——

陛下身强力壮,固无半分早逝之相,可若刘季买通宫中之人,设局投毒暗杀呢?

这时,已满七十两鬓花白的右丞相韩非上前,递上一封辞呈拜道,“陛下,老臣如今年迈体衰,自觉精力日渐不济,恐有误大秦国事,还请陛下允老臣致仕归家稍享晚年...”

话音未落,殿上君王已疾步走来,一把虚虚扶起他的双臂,毫不掩饰话语间浓浓的关心,

“爱卿乃大秦股肱栋梁,何出告老乞骸言?爱卿身子若有不适,朕派阳庆淳于意亲去诊治便是,切莫再提告老之言...”

“多谢陛下!”,韩非温和笑着看向君王,摇头道,“托陛下五禽戏之福,臣之身体并无甚不适,但臣不敢欺瞒陛下...”

“这一年多来,臣自觉头脑已日渐浑浊壅塞,亦再无当年之蓬勃锐气...陛下,臣这把利刃已钝,不敢再忝居丞相高位,还请陛下为大秦国事计,另任英才...”

此言一出,大臣们登时面面相觑,总觉得韩非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已满六十的李斯不由眸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韩非。

七十而告老?

当日大秦极速扩张疆域之时,因任派官吏紧缺,朝廷只得命吏室放宽年轻限制,凡能通过考核、熟记秦律之人,皆能委派前往各地为官做吏。

如此一来,弊病便在如今显现出来:据前些日子统计,国中已有三成官员年逾七十,亦有一成官员年逾八十。

岁月带来的极速衰败,不但令他们身体状况百出,时常要告假治病,更让他们的大脑失去了往日活力。

陛下近日批阅各地奏章,屡有不满之意,正因诸地年迈官员,或是频频告病假,导致郡县事务处理不及;或是上报的地方治理方针僵硬死板,全然无法落地施行...

莫说如陛下这般深得岁月厚待之人,便是如王翦老将军那般,六十多还能率军南征北战者,古往今来何其寥寥!

西周时期,虽有“大夫七十而致仕”的规定,但随着春秋乱世的兴起,诸侯们为最大程度

拉拢天下英才,便悄然取消了此规定。(1)

五百年下来,列国官场皆采用官员主动告老之法,若长寿官员年逾九十而占着位置不肯挪动,朝廷亦无可奈何,君王总不能主动担上驱逐老臣之名。

这正是陛下烦恼所在:年老力衰者,无论精力还是智力,大多已大幅下降;而科举选拔出的一批批正值年轻力壮的英才,却苦于朝中坑已占满,迟迟无法往上升迁。

他暗暗喟叹一声,韩非,竟愿舍弃自身之利,为大秦朝堂争来一个新旧更迭之机。

师弟啊,为兄终究不如你!

嬴政亦也听懂韩非言下之意,可韩非于他,意义何其重大,他岂能行鸟尽弓藏之举?

君王不由紧紧握住对方干枯的双手,沉声道,“爱卿为大秦殚精竭虑二十余载,立下数不清之功绩,朕如何能...”

“陛下!”,韩非仍是笑着朗声道,“臣既食朝廷俸禄,自当为朝廷分忧,只是如今年逾七十,已有心无力罢了...臣少时奋发苦读多年,又囿于内宅悲愤忧民多年,能得明主赏识,能为秦国朝堂效力二十余年,臣已不尽感激...”

“世人常言,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七十之年古来稀,八十之年寥寥无几,臣纵便能活到八十,如今亦只剩十年光景...先前陛下封禅之时,臣留守咸阳未能同往,心中颇有遗憾,还请陛下允臣辞官游历,前往琅琊看看东海,前往漠北见识一番草原风光...”(1)

韩非这回,确实抱着再为君王当一回利刃的心思,揭开了这个大臣们心知肚明、却无人主动提及的话题。

陛下虽烦恼却不能提,是因陛下乃是仁君。仁君,自不可以强硬勒令官员告老一事,而伤了群臣之心。

他这一路亲手与陛下共建大秦,又岂能看着大秦正值高歌猛进之时,因官吏制度之弊,为来日埋下祸端?

是以,他愿以身作则,主动让出自己这万人之上的右丞相之位,顺势为大秦开出一条“官员七十而告老致仕”之法。

故而,韩非这话步步为营,堪称说得极巧妙。

他先陈述年老而智力大不如前之事实,是为让百官知晓:纵便如他这般的当世法家大才,亦不得不屈服于岁月之困,何况常人乎?

此乃“说之以理”。

接下来,他又以七十之龄古来稀少为由,暗劝大臣们莫将一生困于朝堂,也该珍惜剩下的微茫时光,让自己好生歇息一番了。

此乃‘动之以情’。

果然,随着韩非这话落下,殿中许多已七十多的大臣,不由顺着这话头,想到了自己勤读诗书的幼年少年,想到了自己为功名忙碌的青年壮年乃至老年,不由唏嘘不已...

能为儿孙打算到这般地步,他们已无愧于心,可他们能走到今日,回想想想:竟从未为自己活过。

千百年来,能活到七十之人,哪一个不是在与时间抢跑?

韩非能抛下右丞相之位,潇洒为自己活一趟,他们何尝不能?

毕竟,他们恐怕真没几年活头了...老一辈早些把位置腾出来,自家儿孙也未尝不能早些爬上来...()

终归,虽然让上一代吃了些亏,却能让下一代早些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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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无论他们愿与不愿,韩非今日只要以“七十而头脑不灵”之借口成功告老,便意味着大秦朝堂“七十而致仕”的规则,将会很快定下——

毕竟,这并非陛下之意,而是右丞相韩非主动要以身为饵啊!

以韩非行事之犀利,又岂会无的放矢提及此事?

在官员们心思各异的复杂目光下,嬴政认真看着韩非的眼睛,韩非亦如二十年前那般,淡然与他直视,眼中没有遗憾,只有坚定。

良久,嬴政开口道,“爱卿...又岂知不能长命百岁乎?”

韩非展颜摇首笑道,“陛下,臣听闻长命百岁者,自上古而至当今数千年间,不过千万人中取一二者也...臣不敢与天争寿,还请陛下念及臣些许浅薄功劳,允臣放纵一回...”

嬴政放开他的手,转身回到殿上扫视一圈群臣,举起韩非递上的辞呈,扬声道,

“爱卿为大秦事无巨细操劳多年,朕岂能拂了爱卿之心愿?朕允了。”

韩非立刻取出另一份奏章,呈给蒙毅后,俯身拜道,“多谢陛下体恤!不过,在其位谋其政,臣今日既仍是大秦右相,自当为国分忧...”

“如今大秦老迈官员众多,多处郡县办事低效,臣以为如今天下已定,国中人才济济,如老臣这般心力不济之人,自当早些告老颐养天年...此乃臣制定的官吏致仕律法细则,还请陛下过目...”

大臣们看着他拿出早就备好的条文,竟生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庆幸,一时倒也无人出言反对,反倒纷纷附和。

为何?只因在座之人皆有自知之明。

连备受世人景仰的大才韩非子,都因年迈而精力不济、头脑不灵,旁人若到七十之龄,哪个敢称自己脑力比他还厉害些?

这一日早朝,韩非以右丞相之位为代价,为君王提前换来一份沉甸甸的大礼:

大秦官吏七十告老及相关养老待遇制度,正式确立。

这意味着,年迈无力再操持政务之官员,须及时退位让贤,而科举制选拔出来的年轻人才,则能在层层历练中,加快向上升迁的步伐。

如此,便能保持大秦朝堂持续高效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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