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之铲雪的背影顿住。铁铲插在雪里,半天没有动静。
半响后,他缓缓偏过头:“你说什么?”
他逆着光,钟明看不清他的表情,温声重复了一遍:“我说,你想不想出去?要是想的话,我送你。”
李逸之半天没有动。他的表情被阴影遮住,看不出所思所想。钟明在这长久的沉默中轻轻皱起眉,对他的反应有些疑惑。他以为李逸之是会高兴的。
下一瞬,他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你这是跟定他了?”
闻言,钟明一愣。
这个「他」自然是指公爵。钟明抿了抿唇,垂下眼去,低声道:“跟他有什么关系,我是问你走不走。”
他这句话说出来,不知怎么刺激到了李逸之。他猛地甩开铁锹,几步跨到钟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钟明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李逸之在他面前向来都以温和的面目试人,所以纵然他知道对方的本性不是如此,也不自觉地产生了惯性。以至于现在李逸之黑着脸看他,肩膀和手臂的线条都紧绷着,身上的攻击性一下子冒出来,竟然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钟明的喉间滚了滚,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李逸之闪电般地伸出手拽住他的右臂,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压抑着怒气看着钟明惊讶的脸:
“你就铁了心要留在这儿?给他做贴心情人,嗯?“
钟明紧皱起眉,挣了挣手臂:“你干什么!”
李逸之不肯放手,又走进了一步,凤眼中一片阴沉,恼怒又痛惜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哪天他不喜欢你了怎么办?到时候他要你死,你有什么办法?”
钟明挣不开,也知道李逸之是关心他,便也不挣扎了,想拽就随他拽着吧。
“你冷静一点。”他轻声劝阻:“放心,公爵说过他不会伤害我。”
李逸之差点没气晕过去。
他的怒火直冲天灵盖,气得眼珠都红了,瞪着钟明,眼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不知道眼前这人怎么能用一脸无辜的表情说出这么气人的话。
“男人床上说的话能信吗,嗯?”
李逸之声音嘶哑,想说难道你妈妈没告诉你男人嘴里的话都是骗人的,接着又想起钟明是个男孩。令堂应该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长大后会被一个在鬼屋蜗居了几百年的老男鬼追求。
转而李逸之又想到,钟明似乎提过自己是个无父无母孤儿。他想,会不会是从小缺少父爱才让钟明迷恋上那个老男人。想到这里,他的怒气又缓下来,低头靠近钟明道:
“你……如果想找人照顾你,也不应该找他。”李逸之劝说:“你看,他一下子就把你关在屋子里这么多天,控制欲这么强,以后怎么过日子?”
钟明听到这里,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是我缠着他的。”在李逸之发怒之前,他又接着说:“如果不是他这几天都没出门,你在湖边动的手脚早就被发现了。”
李逸之的神情骤然一顿。钟明冷眼看着他(),问:“现在清理好了吧?”
李逸之确实是在湖边动了手脚。要不然⒘()_[()]⒘『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公爵也不可能没发现就藏在枯叶堆下面的牧师。钟明说的半点没错,李逸之是这几天才找到机会,悄悄溜出去将湖边的痕迹都清理了。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松开了拽住钟明的手。钟明见他眸色变换,垂下眉眼,轻声道:“你做这些,都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
李逸之闻言挑起眉锋,嗤笑了一声:“跟你说了你走吗?”
他早就看出来钟明和公爵暗中眉来眼去。其实这样想来,公爵的不良用心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一开始这老匹夫就指名一定要钟明送茶。
李逸之越想越生气,恨不得现在就把整座巍峨的大宅放把火烧了。钟明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笑了笑,低声道:“不过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谢谢你。”
钟明知道如果他真跟亚瑟走了,公爵盛怒之下,李逸之肯定是活不成的。对方以自己的生命冒险送他出去,钟明很感动。
然而李逸之看着他,神情有一瞬的复杂。他的动机并没有钟明所想的那么高尚。在他的设想里,钟明若是离开,那公爵一定是死了,而钟明如果被挟制着回来,就说明亚瑟失败了。到时候死的是亚瑟与牧师,就算他露出什么马脚,钟明也一定会帮他遮掩。
只要是公爵还活着,他就绝不会放钟明离开。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想。
“只是以后就不要这样了。”钟明轻柔的声音传来:“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情而牺牲谁。”
李逸之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钟明抬起眼,又问一遍:“不说这些了,你到底要不要出去?”
李逸之双手插兜,语气不善:“你让我丢下你一个人逃跑?”他眼神阴沉,道:“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懦夫?”
“干嘛这样说自己。”钟明神情平静,看了眼雪地里,已经被打湿软成一团的香烟,轻声道:“到了外面去,你就不用再为烟不够抽发愁了。还有喝不完的酒。”
李逸之闻言,眼角一抽。他如何会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繁华。四十年前他在大陆南边叱咤风云,当时最繁华的港城里每一间说得上名字的酒楼都有他的身影。哪想到一朝落难,在这个鬼地方抽最廉价的香烟还得数着根数。
李逸之的表情明显地动摇起来。
钟明忍不住笑了一下。李逸之立刻回过眼瞪他:
“笑什么?”他恶声恶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想出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在这混日子,外面的世界你都不要了?”
在他的质问下,钟明低下头,微微抿了抿唇:“……我觉得待在这里也不错。”
“也许我在外面一个亲人都没有。”钟明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出去了又能干什么?”
李逸之愣住。钟明说这些话的语气很平静,但是他却从对方略微放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点茫然,心尖顿时
() 抽了一下。
他的眉目软下来,放缓了声音:“别怕,等出去我会帮你的。”
钟明看他一眼,轻声道:“总不能一直靠朋友。”
李逸之面色一僵。顿时感觉像是被扇了一耳光。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早知道钟明对自己没有超越友谊的感情,只是他擅长模糊其词,经常用暧昧的态度跟对方玩笑,其中有几分真心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逸之顿了顿,偏过头,装作没听见:“你这样是掩耳盗铃。”
他敢肯定公爵一定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钟明笑了笑,看着自己的沾上了些许新雪的脚尖,笑了笑,轻飘飘地说:“是啊。”
李逸之看到他嘴角的笑意,那笑容很温柔,但又有点自甘堕落的意思。他张了张嘴,半响后又合上,神情复杂地看着钟明。
片刻后,钟明回过神,看向他:“但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他说:“你还是出去吧,好吗?”
李逸之神色沉沉。就在这时,一点窸窣的脚步声响起,钟明闭上嘴,回头一看,见是杰克扛着一堆柴火出来,见他们站在这里,他挑了挑眉,吹了声口哨:“你们干嘛呢?”
李逸之仰起头,朝他虚伪地勾起嘴角:“关你屁事。”
杰克’呸’地一声吐出嘴里含的一根稻草:“我操你妈的。”
他们两个不合不是一天两天。但现在还有钟明在场,杰克看他一眼,悻悻地哼了声,转身吹着口哨走了。
李逸之看着他向雪地中离开的背影,表情淡下来,视线重新回到钟明身上:
“就算你能保我,最多再加个叶箐。其他人怎么办?”他的视线凝在钟明线条隽永的半边侧脸上,轻声道:“他们一样在这困了很久。”
钟明的神情显著地一顿。他缓缓回过头,目光落在李逸之脸上。
“看吧,你又狠不下心。”李逸之勾起嘴角,表情几乎是有点恶劣的:“到时候他们天天在怨怼地在你面前晃,不得难受死你。”
钟明眼睫微颤,垂下眼,嘴唇动了动,确实找不到话反驳。
李逸之叹了口气,拿起铁铲走过来,一把勾住他的肩膀:“行了吧!你自己都过得稀里糊涂,还要帮别人操这个闲心,不显累得慌。”
钟明被他揽着往回走,偏头看了眼李逸之的侧脸,发觉他脸上又挂起了漫不经心的笑意。他看了两眼,心下明白了他的选择,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收回视线,回头看了一眼还没完全铲好的雪:
“……你的活还没干完。”
“干什么活?”李逸之的语气又快乐起来,很轻浮地挑了挑眉:“有你在,我还需要干活?要是有人找我麻烦,你就去吹枕头风。”
钟明无奈地低声道:“你就不能管管这张嘴?”
李逸之没有管的意思,仰起头大笑出声。
·
接下来的日子甜蜜而平静。
钟明没再缠着公爵不放,但是每晚睡觉的地方自然而
然地换到了公爵的房间。他自己的小阁楼没有闲置,时不时他还会回去睡,只是那时候公爵也会跟着一起。
公爵并不需要睡眠,却也逐渐习惯了像模像样地闭上眼。等钟明睡熟了,他才于黑暗之中睁开眼,手臂在被子里缓缓抚摸他的腰际,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钟明甜美的侧脸上,直到太阳从森林中升起。
在钟明的睫毛开始颤抖,隐约要从梦乡中醒来之时,公爵便会轻柔地亲吻他,直到钟明彻底清醒。
两人的黏糊劲儿自然瞒不过大宅上下的人。玛丽夫人对他们并未正式结婚这一点有些不满。按照她的描述,钟明需要穿着婚纱在教堂与公爵接受上帝的认可,然后坐船到湖对岸,再换乘豪华马车,在小镇上游行一圈,期间还得向人群中撒捧花,让公爵治理下的居民都知道他有了位贤惠美丽的夫人。
钟明对此敬谢不敏。听说这个仪式后的三天都故意绕着玛丽夫人走。
玛丽夫人没法说服他,只能悻悻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