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脸模糊不清,云念的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
她愣了会儿,旋即反应过来自己被拉进了皇后的记忆。
皇后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救她出来,她要如何救她?
来不及了又是什么意思?
云念想不明白,茫然的白雾却在此刻退去,一片幽黑,寂静森然,人影迅速奔跑着,这里像是个竹林。
猛烈的引力牵扯着她跟上前去。
云念一边跑着,一边定睛看着眼前快速奔走的女子。
是皇后。
几个随从跟在身后,怀中抱着两个孩子,搀扶着她向前走,皇后的小腹高高隆起,应当是快生了的模样。
这时候的皇后还未生太子。
这是距今三十年前。
云念跟在几人身后,皇后时不时回头去看,神态是掩饰不住的焦急与惶恐,似乎是怕什么人追上来。
远处有人牵着马匹等候,皇后将人送上马车:“快走,到了地方有人接应你们,切莫再回来,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
“是,娘娘!”
马车正要离开。
咻——
利刃划破虚空。
一支羽箭直直射穿了驾车小厮的脖颈。
尖叫声炸起。
温热的鲜血星星点点喷溅,有几滴落在了皇后脸上,莹白的脸上满是惊愕。
云念回身看,远处火把快速朝这边逼近,一队人马从密林中追出,马蹄声铿锵有力。
为首的人赫然是皇帝。
他大步下马,来到皇后身边拽着她便要走。
“都杀了,一个不留。”
皇后反应过来,死命推着他:“不许杀,不许杀!那只是两个孩子,连一句阿娘都不会喊,为何不能放过他们!”
皇帝停在原地。
皇后跪在地上,美目里皆是泪水:“陛下,臣妾幼时被拐,是程家收留了臣妾,将臣妾养到这般大,父兄临死前只有这一个愿望,便是让臣妾救下这两个孩子,求你了……”
她抽出皇帝腰间的刀便往自己的脖颈上横:“你杀了臣妾吧,我来换这两个孩子,你杀了我吧!”
利刃划破肌肤,鲜血汩汩涌出,皇帝瞳仁登时一颤。
云念下意识便要上前夺过皇后的刀,手却从她的身体穿过。
皇帝像是气急了:“你便是这般逼迫朕?你当真便舍不得你那二哥,宁愿用自己的命换他这两个孩子?”
皇后不可思议:“陛下,你到如今还认为臣妾与二哥有那不伦之心?”
皇帝声音很大:“你是收养的义女!你与他自幼定亲,你们有何血亲关系,他对你是何心你自己还不知晓吗!”
“可兄长已经成婚了!那婚约也不过是戏称!”
“你敢说你心里没念着他?若朕当年不是横刀夺爱,你会嫁于朕吗!”皇帝微阖双眼,急促呼吸着。
“陛下。
”皇后跌坐在地惨笑,“我倒是没想过,原来你一直是这般想的。”
皇帝没说话。
皇后道:“我确实不是程家的血脉,但我们谢家是当今的机关大家,在修真界是数一数二的家族,我们不怕皇室,若非我愿意,你当真以为我会屈于你们皇室的权力嫁于你?”
皇帝别过身,云念见着他眼角泪花闪烁,像是气急,又像是心痛。
云念想到了些别的。
皇后是程家收养来的义女,她的本家……姓谢?
修真界有名的谢家,又是搞机关术的,只有一个。
南域谢家。
云念还没想明白,皇帝怒喝:“都给朕杀了!”
皇后挣扎着哭喊:“不许杀,不许杀!”
她站起身声嘶力竭:“我看谁敢杀!沈敬,他们尚未一岁!”
皇帝回身逼近她,赤红着眼一字一句:“你让朕放了他们,那淮州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呢?淮州几万人,只活了不到十分之一的,那些人都是因为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才死的!今日朕可放过程家两儿,明日或许便是陈家,李家反叛,届时都与朕说稚童无辜,请朕给他们留个香火?”
“阿清,朕坐上这龙椅,手里沾了不知多少人命,先皇教会朕的第一课,便是斩草除根。”
皇后却死死将刀抵在脖颈上威胁着皇帝:“沈敬,你说淮州失陷是程家所为,可这件事疑点重重,我父兄一心为了百姓,为官清正,本死也不愿认罪,为何突然便认了,你什么都不查便拍板定了程家的罪!”
皇帝沉着眸子看她,声线阴冷:“阿清,无论程家是不是无辜的,淮州的布防图确实是从程家父子手中送了出去,就算他们是被当枪使了,但此事,需要有个结果。”
“你知道这后面牵扯多少人吗,无论他认不认罪,结果都不会改变,但你知道朕上个月批了多少要求处死你的奏章吗?”
皇后听懂了皇帝话中的意思。
云念也听懂了。
程家人被当枪,致使城池失陷,此事放在人族是极其严重的事情。
无论程家是否认罪,朝廷找不到凶手,无法安稳百姓,只能让程家去认了这罪。
因此百官上书,要求处死皇后,实际是在逼迫程家父子认罪。
程家父子也知晓帝王的无情,无论这件事抗争到何地步,程家都已经完了,为了保皇后一命,程家认了罪。
满门被斩。
一滴泪水自皇后眼角滑落,她跌跌撞撞身形不稳,握着刀的手一松。
皇帝眼疾手快,一刹那便夺过了皇后的刀。
他将皇后拽起来拥到怀中。
乌发遮住了青年冷峻的脸,话语间皆是上位者的威严。
“杀了!”
云念不敢看。
婴孩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皇后被皇帝打横抱起,像是失了神般,愣愣看着马车中流淌下来的鲜血。
一滴一滴。
淌了满地。
她闭上眼,素手揽住小腹,大口大口喘着气。
云念瞧的清楚,她的白裙下摆染红了血。
“皇后!”
皇帝也察觉出了不对劲,有一瞬间的呆愣,随后目呲俱裂,声音不成语调。
“回宫!”
眼前的画面忽然定格。
时间好似被生生截停,接着飞速流转,一桩桩画面在云念眼前闪过,她还没看来得及看清,整个人便像是被换到了另一个地方。
再次停下来之时,她到了熟悉的地方。
是初见皇后时的地方。
景宁宫。
殿内放着十几盆篝火,并不冷,反而十分温暖。
空气中是浓重的药味,苦涩的气息熏的云念睁不开眼。
她看到来来往往进出的人。
云念掀开珠帘步入内殿。
一人跪在榻前,绝望无助痛哭,身旁并肩跪着一个孩子,幼童哭喊着叫母后。
云念走上前才发现……
榻上躺着的是皇后。
云念无法将她与记忆中的皇后对上。
她太瘦了,面无血色,泛着青灰,唇部干燥,整个人宛若即将腐朽的枯木。
“阿清,阿清……”
皇帝哭着握紧她的手,高大的人身形佝偻到站不起身。
云念不能离皇后太远,只能守在皇后身边,她是修士,能感知到皇后的生机在迅速流失。
云念不断喊着皇后,她毫无反应。
她就像朵枯败的花,渐渐凋零,枯萎。
皇后半阖的眼微睁。
她呢喃出声:“阿姐,阿姐……”
阿姐?
她喊的是谁?
云念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皇后突然剧烈咳嗽,大口的鲜血自脸颊淌下。
女医惊恐喊:“快端参汤和灵丹来!”
皇帝急忙上前:“阿清!”
他的眼泪控制不住流出,握着皇后的手不断道歉。
“阿清,阿清,安之不能没有阿娘……”
他跪在地上,捧着皇后的手恸哭着。
一旁只有五岁的孩子被吓得失声痛哭。
皇后侧脸看了皇帝一眼。
她轻声喊:“沈敬。”
皇帝忙点头:“我在,我在阿清!”
皇后道:“我想阿姐了……阿姐说得对,我不该嫁你的……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满屋尽是男子沙哑的哭声。
“我好想阿姐,阿姐要成婚了……我还没去送礼呢……”
皇后举起手,挣扎着探向一旁的锦枕。
她从枕下取出了……
半块玉。
她将它递给皇帝:“这是我阿爹送我的,还剩半块,你帮我送给阿姐……本来是想打成龙凤扣,送给她未来的孩子……”
她喘着气:“
如今怕是不行了……沈敬,你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替我送了吧……”
皇帝泣不成声,“阿清,我们一起去好吗,我们一起去见阿姐……你想见她我立马带你去——”
皇后咽下口中的血,抽出了被皇帝握着的另一只手。
她咳着血,鲜血从唇角溢出淌了满脸。
皇帝无措地帮她擦着脸,拼命喊着女医,全然没了一点镇定。
一碗碗参汤被灌进皇后嘴里,她的瞳孔却越来越暗淡无光。
云念看不下去了,越过皇帝跳上榻,上前喊着皇后:“你不能死,是你让我进来救你的!现在外面乱成一遭,琴溪山庄死了许多修士,沈敬和席玉不知在做些什么,他们残害了不少人!”
皇后眼睫一颤,本来要闭上的眼看了过来。
云念反应很快,“皇后,你现在能看到我?”
皇后唇瓣颤抖。
云念连忙抬起手腕:“这里之前有个玉镯,是你让我进来带你出去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你的本体在琴溪山庄,你死了,皇帝让你复生,还让你吸食了许多修士的血!”
“……我知道你不想成为一个食人精血活着的怪物,你让我进来是不是便是因为这些?你想我带你出去?”
皇后唇瓣翕动着,好似在说些什么。
云念慌忙凑上前听。
她说:“杀了我……”
云念抬起了头,惊骇看着她。
她还在说着话:“杀了我,出去……”
杀了她,出去。
杀了她,便能出去?
她是这个意思吗?
云念直起身与她对视。
皇后躺着榻上,一双眼灰蒙蒙的淌满了泪珠,一只手被皇帝攥着染满了鲜血。
她在哭。
她很疼。
她好像在求云念。
求她杀了她。
皇后的心口腾起一股亮光,微弱,但清晰可见。
那里是出去的界点。
云念明白了。
这所谓的记忆,其实就是个幻境,是被人存在那玉镯当中,所谓的玉镯也不过是个载体,盛着这些记忆片段。
既然是幻境,便有破局的地方。
云念的手紧了紧,又被自己无力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