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落在手背上溅开,顺着肌肤划过。
这是云念第一次在谢卿礼身上感受到正常人的体温。
温热的。
他的眼泪也是滚烫的。
他就落了那一滴眼泪,少年长睫半掩,眼眶通红湿润,费力撑起身体想要抱她。
他几乎是用祈求的语气。
求她救救他。
谢卿礼是什么样的人?
纵使是个稚童,被人踩碎指骨,肌肤划开,连腿骨裸露在外都没求过一句的人。
他竟然会哭?
竟然会求她?
一颗心好似被揪了起来,手背上滴落的泪水好似化为了岩浆,灼热得令她浑身难受。
她抱着他哄着,轻拍着他的脊背:“我在,我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
“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你遇到什么险境我都会去救你,别怕,别怕师弟。”
她紧紧搂着他,即使他浑身冰冷,即使霜寒也侵染了她的周身。
谢卿礼撑着坐起来,将她揽进了怀抱。
他按着她的脊背,宽阔的身躯将她完全笼罩,好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云念一动不动,任由他收紧力道将自己桎梏在怀中。
碎荆剑还在虚空中为谢卿礼疗伤。
云念不知为何一柄剑能疗伤,但比之她刚进来见到的谢卿礼,如今的他情况要好上许多。
她一下下拍着少年的脊背,无声地安抚着他。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欲意的拥抱。
地道安静,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余彼此的呼吸交杂在一起。
云念抱了谢卿礼许久,他睡着了。
她也并未喊他。
时间过去很久很久。
久到她觉得外面天都要亮了,在流花宴开始前他们大概率也赶不回去,只能江昭想办法拖延。
少年眉峰和长睫上覆盖的冰霜已经消融,化为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他靠在她的颈窝闭着眼,呼吸沉稳。
云念放轻动作抬手,用衣袖替他擦去挂在脸上的水珠,默不作声用灵力为他蕴养经脉。
碎荆剑早已自己飞回剑鞘,安静地待在谢卿礼身边。
云念的脸色晦暗不明。
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云念亲眼见到碎荆剑是如何为他疗伤的。
本来无形的剑意竟然虚化为千丝万缕的银线,涌入谢卿礼的经脉之中。
满身的冰霜渐渐融化,肺腑间的伤似乎也好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
云念看向谢卿礼的颈后。
他垂着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马尾耷拉在一边,露出光洁冷白的后颈。
脊骨的形状清晰可见,那里方才有什么东西在发着莹莹微光。
云念正要查看,便见隐藏在他脊骨中的东西缩了回去。
或许是他强行压制的。
或许……是那东西有灵性,不愿意她看到。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系统问:【谢卿礼的经脉难道与这东西有关?】
云念摇头:“不知。”
大抵是吧,他的经脉根本不是他说的中毒那么简单,他身上有很多秘密。
比如他的家仇,比如他的修为,比如他为何会知道那么多东西。
在故陵剑墟中江昭一直在怀疑谢卿礼,觉得他知道一切。
如今看来,莫名其妙出现的那通往翠竹渡的阵法,谢卿礼的掉队,他跳下满是食人蚁的地坑之中,意外来到了剑阁。
一切巧合都不再是巧合。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我瞧着书里也没说他的身世。】
云念拂开少年挡脸的发丝,目光在他的脸上辗转,明明还是她乖巧听话的小师弟,偏偏瞒了这么多事情。
兴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少年的眉头微动,在云念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便睁开了眼。
猝不及防之间,双目相对。
他的眼睛在照明珠的光下亮的发光。
他喊了她一句:“师姐。”
云念揉揉他的头发:“嗯。”
谢卿礼蹭了蹭她的侧脸,毛茸茸的发丝刮在云念的脸颊。
他忽然开口:“我梦到阿娘了。”
云念的身子僵住。
“她死的那日,我的家族蒙难,阿娘为护我留下来拖住了那人,求助我小姨的夫君来接应我。”
云念没说话,依旧搂着他。
“可他没来,我最终也没逃掉,至今连阿娘的尸身都寻不到。”他闭了闭眼,声线平淡:“那人捏碎了我阿娘浑身的骨头。”
云念呼吸一急:“师弟……”
“我阿娘可漂亮了,当年向我外祖父求娶阿娘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她年纪轻轻便位列化神后期,因为生我伤了经脉,修为再没能前进一步。她死之前,金丹半碎,却还是拖住了那人一个时辰。”
云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知道谢卿礼的情绪很不好。
“你说她那么爱美的人,被生生捏碎骨头,战都站不起来之时,心里在想什么?”
“师弟,别说了。”
云念忍不住打断了他。
谢卿礼抬眼看她,却并未住口,接着问她:“师姐,她有后悔生下了我,招致了这一场祸患吗?”
他想问问那些人,为了保护他死无葬身之地,至今连个上香的人都没。
悔吗?
他想问问阿娘,因为生他伤了经脉,为了护他被捏碎浑身的骨头。
悔吗?
他曾无数次在夜中惊醒。
他在被囚禁的那些年里,被废了浑身的经脉,像个废人一样活着,他想过死。
他逃出来后修炼杀戮道,被心魔折磨大开杀戮无法清醒之时,他想过死。
可总在握刀的前一刻……
眼前浮现那些为他而死的人。
他们死前的最后一句,都是让他好好活着。
他没有资格死。
他要杀了所有背叛的人。
而皇帝,他小姨的夫君,所谓的小姨父,那日家族蒙难之时,他到底在做什么?
云念的目光很复杂,像是许多种情绪掺杂在一起。
少年专注地看着她。
云念长舒口气,扯出笑意摸摸他的脸。
她笑得俏皮,一如他们初见那日。
“你阿娘死之前,一定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的,她想看看你长大的模样,想看你成家立业,想看你得证大道。”
“你问我她后悔吗?”云念反问他,“你为护我立下自缚咒,方才身受重伤,你后悔吗?”
“我为你跳下食人蚁坑,为你返回翠竹渡将你从碎荆剑境中带出来,我后悔吗?”
谢卿礼喃喃:“师姐……”
“我不后悔,你也不会后悔。”云念笑着说:“你对我很重要,我对你也很重要,所以我们为彼此付出一切是值得的。”
“同样,你阿娘也不会后悔,她很爱你,她一定是个非常坚韧的女子,我也好想见见她。”
谢卿礼只能看见她的红唇一张一合。
只能听见温和的声音在耳边盘旋萦绕,逐渐侵入肺腑。
体内像是燃起了层火,从与她肌肤相贴的肌肤一路烧到肺腑,沿着经脉游走,最终汇聚在心尖。
“师姐。”谢卿礼直起身,将她按进了怀里:“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这是他这辈子说的最真诚的一句话。
没有任何算计。
云念笑了笑,觉得他当真是年纪小,说话也像个孩子一般。
她拍了拍他的背脊,安抚道:“师弟,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谢卿礼闭上了眼。
他知道她在感情上有些迟钝。
但那又怎么样?
那些心里压抑的占有欲和疯狂的贪恋,让他想要嚼碎她,将他们的骨血交融在一起,便是死了也分不开。
想让她只看得见他,只有他。
他对她动机不纯,目的也不清白,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像春雨溅落在平静的湖面,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挠的他心痒,一寸寸攻陷心房。
他势必要牢牢抓住她,至死不休。
两人待了许久,彼此的呼吸交杂。
久到云念以为谢卿礼睡着之时,他搭在她颈窝的脑袋动了动。
他与她对望一眼,淡声道:“师姐,我的伤没什么大碍,我们去追大师兄吧,还需要去找皇后,时间耽误太久了。”
云念嗓子眼一紧。
大师兄,听着是个很陌生的称呼,但却是扶潭真人时刻挂在嘴边的人。
是整个踏雪峰提起来都会沉默的人。
“你的伤确定不需要再修养会儿吗?”
谢卿礼抬起头:“不需要,我没什么大碍。()”
他的脸色确实好了许多。
云念沉默,也并未问他为何碎荆剑能压制他的经脉,藏在他脊骨中的东西又到底是什么。
他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被碎荆疗愈后,竟然恢复了八成,简直比天下第一医修还要神了。
可云念答应过他,不会逼他说出这些。
他也答应过她,时机成熟会告知她这一切。
云念站起身,朝坐在地上的谢卿礼伸出手。
少年正在整理发尾,动作一顿,仰首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