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把柄”,以此来让兄长对他千依百顺。
此刻找到了,可不就兴奋得脸都红了。
墨寻有些疲惫。
他过去从没想过弟弟说这些话的目的,毕竟这些话,虽然刺耳,但都是实话,直到……
直到李终程把已故多年的父母从土里挖出来,赤裸裸地摆放在霄鹤大殿上,供众人随意打量。
那白骨上还沾着土,伶仃一把,就为了让他在愧疚下闭上嘴,认了这个罪。
李终程说他一心只想着荣华富贵,抛弃幼弟,先不论李终程还算不算得上幼,他当初离开时,是把李终程的前程安排好了的。
李终程口口声声那是他家,让他滚出去。
他只得离开,后来历练有了收获,曾经回来过一次。
远远见到昔日故人那一刻,墨寻险些没认出人。
他离开后,弟弟失了父母,又没有谋生能力,过的一天比一天凄惨,直直饿得皮包骨头,在街头捡菜叶吃。
墨寻记得弟弟不愿意见他,又念着李终程和镇上的舅舅家关系一向好,变卖了身上的灵宝,把弟弟托付给了他们。
足有万两黄金,他怕人心隔肚皮,只给了舅舅家三千两,剩下的全在李终程身上。
这笔钱,别说读书,保他在凡间安稳一生都足够了。
墨寻声线微哑,仿佛林间晨雾。
“追杀你的那人,和我没关系,但是和你有关系——墨知晏是你的亲哥哥。”
李终程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瞳孔放大,“什么?”
“你曾经有个哥哥,十八年前,有人来到云镇,找到了你的父母——”
十八年前,仙魔大战。
沁华夫人战场产子,奄奄一息,几度濒临死亡。
彼时华羽仙尊不在,仇家趁乱抢走她的孩子,送到了这户农户家中。
仇家恨极了墨家,又奈何墨家不得,只能用这种手段报复,把他送到这户人家,便是看中了这户农户家贫,想毁了他前途,让墨家夫妇生不如死。
而且,为了让他更为艰难,仇家更是对这对夫妻坦言,自己就是为了报复这个孩子的家族,才会抱走他们的孩子。
他本是想让这对夫妻忍受骨肉分离之痛,怨恨于墨寻。
可谁知这对夫妻虽清贫,却也不傻。
这天上掉下来的儿子一身细皮嫩肉,一岁便能口齿清晰地说话,及到五岁,只一根随手折来的树枝,便能把村里的猎户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怎么看都绝非寻常人家的孩子。
这样的人家丢了孩子,怎么可能不闻不问,必然会大张旗鼓地寻找。
那黑衣人一副鬼祟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哪怕是为了避祸,也不敢就这样让别人平白丢了个孩子。
十有八九,是把他们的孩子顶了上去。
——必是受尽父母宠爱,才需得这样小心翼翼。
彼时墨寻的气运仍在,这对农家夫妻心知他并非亲子,而他们自己的儿子在仙门享尽荣华,受尽宠爱,夺的是眼前少年的人生,愧疚之下,待他极好。
虽然家中贫穷,也依旧竭尽全力善待他。
李终程嘴巴张大,还是下意识否认,“不可能,他是我亲哥哥,爹娘的亲儿子,为什么要杀我们?”
“因为他不想当你的哥哥。”
墨寻淡淡道:“他想当墨家的少爷。”
李终程的脑子好歹不完全是摆设,听出了他的意思。
“不可能!”他嘴上还硬着,心里却信了大半。
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一个远在第一仙门的少爷,莫名其妙想杀他们呢?
况且,他虽不了解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亲哥哥,不知道是什么性格,但他了解自己朝夕相伴的养兄。
墨寻是从来不屑于说谎的。
他也不是没有担当的人。
要真是他引来的祸端,不需要他反复强调,墨寻也会自觉认错,然后尽力弥补他们。
既然说了,那就是真的。
还未见面,李终程就先对这位兄长感到了心寒。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为失去了一个把柄感到扼腕。
他原本还想用这件事让墨寻乖乖把那棵玲珑草交出来。
就算不送给舅舅一家做人情,他卖成钱,拿在自己手里,当做压箱底,也算是有了底气。
现在好了,没机会了。
李家夫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鬼门关走一趟,得知是亲生儿子想要自己的命,心里不好受,面上也流露出了几分伤感。
墨寻擦净了剑,收回鞘中,最后看了一眼这三间屋子,转身。
李终程回过神,见了他动作,匆忙开口:“哥?天都黑了,你要去哪?”
李家夫妇也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墨寻顿住脚步,“你不是日日说我不是你的亲哥哥吗?既然找回了你真正的哥哥,我就该离开了。”
“你要走?”李终程愣住。
“不是走,而是恩断义绝,”墨寻垂眼看着他,“你们养我十八年,前七年仰赖你们照顾,之后十一年,算我自力更生,我不欠你们什么,往后你们和我再无瓜葛。”
李家夫妻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些茫然:“小寻……”
墨寻无动于衷。
有些恩情,提的次数多了,就不显得沉重了,情分从来都是消耗品,李终程早已把他们之间的情分消耗殆尽。
从山间醒来时,躺在湿润的草地上,他胸腔里的心就一点点冷了下去。
没有回头路可言。
李终程慌了:“可是……”
墨寻已经转身朝远处走去。
李终程完全没想到,前后就一天而已,兄长
早上出门时还一切如常,好好的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就算要走……墨寻还没说他拿回来的那棵玲珑草在哪呢!
还有家里……
父母的药钱,维持家里开销的钱,他明年上学的钱……
墨寻要是走了谁来负责,岂不都要压在他头上?
李终程脑子彻底乱了,他不知道其他,但他知道不能让墨寻就这样走了,“哥!你不能走,你……”
“你就这么走了?”顾随之也不可置信。
“前辈?”墨寻疑惑,解释道,“我刚才说的并非假话,我并不欠他们什么。”
“你以为我关心这个?”顾随之看了半天,忍不住出声,“你现在走,你信不信这些人一定会在心里骂你忘恩负义?觉得你辜负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将来但凡有点什么不顺利,都会怪到你的头上?”
“无所谓。”
“什么叫无所谓?”
顾随之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大叫:
“……你不能走,你走了爹娘怎么办?我怎么办?你给我站住!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你个白眼狼!”
顾随之气笑了:“诶我这脾气……”
墨寻早知道李终程是什么性格,只当做没听到:“恩是恩,仇是仇,恩怨两情,我和他们再无瓜葛,他们往后如何,和我无关。”
他和墨知晏的人生错换,错不在墨家,也不在李家。
到底是养了他这么多年,他也回报了他们,从此分道扬镳,往后有什么造化,也和他无关。
他行他的路。
顾随之气道:“我说不行!你给我骂他!不然就削他!你要是敢气我,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鬼都不放过你。”
墨寻:“……”
顾随之不耐道:“不会骂人?那你下去,换我来!”
墨寻握着剑鞘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顾随之道:“没听懂?你的身体借我用一下,我骂个人还你,老子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气,简直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变本加厉,你下去,我来骂他。”
墨寻慢慢松开捏紧的手指,睫毛颤了颤。
一股凉意从身体深处蔓延至全身。
……
李终程哭得宛如天要塌了,一股脑把话掏出来往外扔,全然不管该不该说,对着墨寻的背影破口大骂。
养子突然就要跟他们恩断义绝,李家二老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没能阻止他。
李终程慌得没了章法,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眼前晃过一道人影。
他抬起头,发现离开的人又走了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墨寻向来是沉默的、话不多,但是做事很利索,大概因为担着家里的众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紧绷得像是一张弓,或者被风压弯的竹子,纤韧挺拔,始终蕴着劲。
但此时的墨寻……
怎么说呢。
就好像一下子……散开了?
这形容很怪,但李终程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样。
好像用指尖勾着拉满的弓,拉满后骤然放空,松弛散漫,隽美面容上竟然还带着笑,黑眸微微弯起,很有几分漫不经心,绯红唇角边的笑让人毛骨悚然。
只见墨寻左右打量了一下,从院子里把唯一的椅子拎了过来,拍拍灰,坐了上去。
明明只是把瘸了腿的藤条凳子,还是舅舅家淘汰了不要送给他们的。
可他这一坐,却仿佛是在镶嵌满了金红宝石的高大王座上落座,四周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无形的重物压在他的背上。
少年修长的双腿交叠,一手撑着下颌,垂下的视线冷漠又厌烦,唇角一掀:
“来,小子,坐下,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