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养父母老实了一辈子,性格自来懦弱,没什么主见,遇到这种事会有什么反应,墨寻再清楚不过。
顾随之不信,支着耳朵去听,他的听力可比这一屋子凡人好太多,轻松听到隔壁传来的对话。
“爹娘,哥欺负我。”李终程进门就告状,话音委屈的不得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迟疑响起来,“你哥怎么会欺负你?”
“哥他今天猎了头豹子回来,我明天就要交束脩,我让他今天去卖掉,他不同意,非要等到明天再去,明天哪里来得及嘛,我就跟他说了一句,他就让我自己去卖。”
“那你就自己去卖啊,你哥累了一天了,好不容易回来,你去卖一下怎么了?”
“爹?!我怎么会做这种杂事嘛?我是要读书的,这种事让墨寻去做就好了啊,反正他
也只是个养子。”
“李终程!”苍老的声音染上怒意(),呛咳起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咳咳……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说错了吗?”
“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那道苍老的声音呵斥,然后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我和你娘现在这个样子,你的将来全靠你哥,你说这种话,要是把他得罪了,你将来怎么办?你还能指望谁?”
顾随之一开始还乐呵呵的听着,心想这蠢蛋连告个状都不会告,听到这里,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他一扭头,对上墨寻平静的脸,“你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吗?”
墨寻喝了口水:“听到了。”
“那你还……”
墨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大夫说,以他们的身体,活不过三年了。”
顾随之话音止住。
“三年,”墨寻平静地说,“终究是亲人一场,我不能看他们晚景苍凉,等他们走了,我就会离开这里。”
这一场父母缘分实在太薄,彼此都很仓促。
墨寻垂下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终程气哄哄拖着木板出门了。
他还想着读书出人头地,害怕墨寻这个没有血缘的哥哥真的不管他,自然不敢赌。
说到底,在他心里,他并没有把墨寻当做自己的亲人。
受到优待的人心里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李终程就是太清楚了,才会这样肆无忌惮,但同时他也在怀疑墨寻。
真的有人能被这样对待还不心生怨恨,半点不嫉妒他吗?
他能上学,而墨寻只能做苦工供他,墨寻真的愿意?
他不相信墨寻会这样无怨无悔。
“他上不了学了。”墨寻看着窗外的雪。
顾随之:“嗯?”
“他不知道这种猎物该去哪里卖,又要卖多少钱,那些人看他脸生,还是急着换钱,下手只会更黑。”
而他,把豹子交出去之后,已经算是完成了养父让他供李终程上学的任务。
他不会再给多余的钱。
一语中的,半夜,小院破破烂烂的门再一次被暴力推开,李终程裹着一身雪,哆嗦着滚进屋,就往床上钻。
墨寻被他吵醒,坐起来,靠在墙边看他。
等李终程缓过神,抹掉冻出来的鼻涕,瑟缩着靠近他,讨好地笑:“哥,豹子我卖掉了,但是只卖了五两银子,束脩是够了,但还有其他杂费,请小厮,打点夫子,你看这……”
这地方偏僻,读书人都不愿意来,束脩就更贵一些,这也没什么,多的是人愿意出,但一整只豹子就卖了五两……墨寻想,他还是想错了,李终程不是被人宰了,而是把脑子丢了。
再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柴米油盐贵,也不至于无知成这样。
无非是……猎物不是他猎回来的,雪夜天寒,急着回来,所以别人一出价,连还价都不愿意,或者说自持“读书人”的面子,
() 拉不下脸为了几l两银子讲价,生怕自己染上铜臭。
“没钱。”他道,“那只豹子是能卖出足够的价钱的,我已经给了你,你不够,就自己想办法。”
李终程脸色一僵,但还忍着脾气,“我知道下午我说错话了,你生我的气,但我这也不是没办法嘛,你就帮帮忙。”
墨寻看着他,墨黑的眸子在夜里更显冷淡,寒星一般,“没钱。”
李终程不甘地盯着他,腮帮子不断扭曲,最后冷哼一声,甩袖上了另一张床,动静很大地掀开被子盖上,背对着墨寻。
顾随之给他传音:“他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怎么可能?”墨寻只唇角微动,没出声,“他在威胁我,觉得我不敢不管他。”
顾随之:“那你……”
墨寻把他放在膝盖上,捏了捏他的尾巴,又沿着蛇身轻揉,好一会儿,他道:“可以跟我说我母亲的事了吗?”
顾随之扭头看着他。
“我想去找她了。”
第二天,事情还是在李家闹大了。
李终程一早就摆着张臭脸,磨蹭半天也不出门,有意无意到墨寻面前晃。
墨寻视若无睹。
李终程终于怒了,又找到亲爹告了一状。
李父把墨寻叫了过去。
“按理来说,是不该再麻烦你的,”他叹息,“但这小子实在不争气,昨天答应了他表哥,今天要请他舅舅一家出去吃顿饭,感谢他舅舅家给他牵线搭桥,这钱……”
他期盼地看着墨寻,希望他能主动开口解决这件事。
顾随之呲牙,墨寻提前一步,把他的嘴捏上了。
“我手里只剩您下个月的药钱,给他出去请客的话,您下个月就要断药了。”墨寻睫羽抬起,直直看向床上的老人。
李父讪讪,“这个月不是才过了一半吗?你还可以出去挣……”
“外面在下雪,我进不去山里。”
“码头……”
“我手受了伤,昨天杀那只豹子的时候被他抓了一下。”
墨寻挽起袖子,白皙手臂上赫然一道血淋淋的猛兽抓痕。
——伤口是假的,顾随之用灵力捏造出来的假象,但也只有这一道假的,墨寻挽起的袖子下,伤疤纵横交错,其中一道颜色最深的,从手肘延伸到了手背,增生恐怖又狰狞。
十几l岁的少年,本该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宠爱,却依旧被十几l年不断的风霜磨成了沉默的石头,无声无息立在悬崖边。
李父喉咙鼓动两下,“那……”
“我还想问您,我的伤口有点深,如果放着不处理,可能会加重,李终程要是不上学,可以把钱给我抓药吗?”
一旁的李终程鼓起眼睛,“你说什么呢?那是我上学的钱!”
李父也犹豫,“小寻,你弟弟读书是大事,我和他娘两个人种了一辈子的田,实在不想让你弟弟也跟着我们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你的身体一
向强壮(),应该没什么大事……”
李母也在一边打圆场○()○『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是啊,这不是咱们早就说好的吗?你弟弟那边关系都打通了,现在不去不就浪费了吗?你忍一忍,这种伤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受过,不是什么大事。”
墨寻挨个看过他们的脸,放下袖子,点点头:“不是什么大事。”
李家三口脸上刚露出笑容,李父都准备开口夸他懂事了。
墨寻道:“但我有一件大事,也想要告诉你们。”
“什么?”三人愣住。
“我找到我父母了,今天来,也是为了向你们辞别。”
李家二老脸色大变,互相对视一眼,都从里面看到了深深的不安,“这……怎么会这么巧?不可能,你是不是被骗了?”
“是真的,”墨寻说,“您给我取名寻,我找到了父母,想必你们也会为我开心,对吧?”
轻飘飘一句对吧,彻底封死了他们想说的话。
“原来是这样!”一旁的李终程忽然大叫起来,“我说你怎么昨晚就不对劲?原来是找到了亲生父母,难怪!”
“是的,终于不用忍你了,我的心情也很好。”墨寻答。
李终程被噎的不轻,还想冷嘲热讽两句,墨寻道:“我这里还有一百两银子,算是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从此以后,就当做不相识吧。”
李家二老还在纠结,他们知道墨寻的身世,自然也知道,墨寻归家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大儿子可还顶替着墨寻的身份生活。
但李终程已经乐疯了,一百两银子在手,哪还记得其他,当即就给父母使眼色。
拿到手的钱不比墨寻这种阴晴不定的人靠谱吗?
到底是身边跟着长大的儿子,大儿子在享福,小儿子却在吃苦,连书都读不起,二老的心渐渐偏移。
墨寻看在眼里,已然知道他们的选择。
他从暗袋里取出那一百两,拿在手里,没有立刻交给李终程,“你必须发誓,拿到钱以后,不会再以任何形式来纠缠我,也不得以任何形式歪曲事实,抹黑我的名声,生出害我的心,否则不得好死。”
李终程二话不说就举起手,墨寻扔了把刀过去,“放血,发血誓。”
为了钱,李终程咬咬牙,还是割了。
墨寻留下本就准备给李家二老看病的钱,什么都没带,离开了这座院子。
顾随之愤愤不平:“你走就算了,为什么还给钱?”
墨寻看了他一眼。
顾随之敏感地问:“你这种惊讶的眼神是什么意思?觉得我问了个傻问题?”
“……没有,”墨寻道,“你真觉得李终程能做到他发誓的内容?”
顾随之回过味来,“不能。”
所以,这一百两……是李终程的买命钱?
“他不想害我,他就能安安生生把钱拿到手,随便怎么花,但他要是想害我……”
顾随之:“我昨天还真以为过你
() 很单纯。”
墨寻在小溪边洗手,“我只是不想计较,没有必要。”
他想起什么,“对了,你要洗洗吗?昨天看你好像从树上掉下来……”
然后摔了一身泥。
顾随之悄悄卷起尾巴尖,“你给我洗吗?”
他补充,“我不会,我就是一条普通的蛇,我从来没洗过澡。”
墨寻:“……”
……从来?
顾随之也发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欲盖弥彰,“也不是完全没洗过,以前在水里游过,只是最近都在岸上……”
墨寻抿唇。
悄然收回摸他的手。
顾随之自暴自弃,“我不脏!我也不是蛇!我是龙!我可以用净尘诀!”
安静。
顾随之摊平了,没脸见人,“啊啊啊啊啊啊!”
他滚到地上,干脆在地上打滚,差点撞到墨寻脚边,被墨寻用手挡了一下,一头埋进温暖的掌心,许久都不动一下,反正就是装死。
一声轻笑。
很轻很轻,风一吹就散了,从头顶传来。
顾随之悄悄露出一只眼睛,撞进一双浅浅漾着笑的眸子。
“你是龙?”
顾随之闷闷嗯了声。
“有龙角吗?”
顾随之又嗯了声,“你想看?”
“嗯。”墨寻说,“可以吗?”
顾随之昂起头。
这有什么不可以?他只是压缩时间用的灵力太多,又怕吓着这人,才保持着这样的状态。
他脸埋在墨寻掌心里,把身上的伪装解开,头顶biu——一声,冒出一对小龙角。
看起来很软,半透明,银白的色泽。
墨寻小心地摸了一下,果然是软的,小龙的龙角还没完全长硬,触手温热,手感极佳。
把龙翻过来,身下还有爪子。
顾随之瞅瞅他,主动把爪子塞他手里,“摸吧摸吧,我不介意,让你摸个够。”
墨寻却弯了眸,握住他一只爪子,轻轻晃了晃,“很高兴认识你。”
“没有不信你。”
他握紧了些,真心实意地说。
“谢谢你来见我。”
山野溪流,叮咚溪水流淌着奔向远方,冲刷过水底青褐色的石头。
虚空中,两条时间线并行着飞向前方,在这一刻忽然产生了交汇。
两个毫不相关梦魇在此刻融汇在一起,在无人可知的天穹上,林沁华笑起来,她蒙住眼睛,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痛苦的灵魂在此刻解脱,被带着上升,朝着浩淼天穹之上而去,从此远离一切苦难,不幸,去到她所向往的世界——
她的孩子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