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先是一喜,紧接着重又陷入忧心之中。
喜的是突厥撤兵,叛军被打退,内忧外患终于暂时消停。忧的,则是河东节度使裴济果然没有领兵归来,迎皇帝还朝。
这意味着裴济已与朝廷割裂开来。
如今,不但长安城附近还有流民骚动不安,盘踞着雄兵的河东道更是如榻边猛虎一般,令人不敢妄动。
谁也不敢提迎圣驾重回长安的事。
蜀地地形错落复杂,易守难攻,唯有守在此处不出,才能稍觉安定。
萧龄甫与众人思来想去,决定借天子之手下诏,封原本要袭裴琰燕国公爵位的裴济为太原王,以示安抚。
须知大魏一朝,非李氏不王,他若受了,便是大魏第一位异姓王。他一向谨守本分,又年纪尚轻,此时兴许也只是因贵妃与裴琰二人的缘故才负气而去,好好安抚,便该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
青羊肆,天子寝殿中,萧淑妃坐在床边,怀抱着已会颤巍巍走路的幼子,满目慈爱温柔。
虚弱不已的李景烨躺在榻上,注视着眼前的这对母子,原本惶惶不安的内心终于得到片刻安宁。
好在,还有淑妃带着嗣直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到底还不算真正的孤家寡人。
到蜀州后的这三个月里,他的身子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直到半个月前,忽然的一次昏厥,让他开始卧床不起。
此处没了御医,他只好命人到民间寻当地名医入青羊肆诊治,可没一个说得清他的毛病。药一茬一茬地喝下去,都像流入干裂土地的几滴水一般,毫无效果。
朝中的那些事,他已完全没有精力管了,每日浑浑噩噩躺在床上,总时不时感到肢体僵硬,头痛欲裂,那阵痛仿佛有知觉似的,时不时从头皮向下游移,游遍全身后,最终又回到头皮间,折磨得他彻夜难眠,噩梦连连。
这样的日子,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殿外有内侍捧着才熬好的汤药送进来,萧淑妃将怀里的孩子暂时交给乳母,从内侍手中亲手接过汤药,舀起一勺送到李景烨唇边,轻声道:“陛下,喝药了。”
李景烨干涸的唇瓣动了动,费力地张开,饮下勺中的药汁,其中两滴顺着他的唇角滑下,淌入衣领之间。
萧淑妃垂眸望着他这副形如枯槁的狼狈模样,温柔的眼神里滑过几分怜悯与感慨。
这是她曾经放在心里敬爱了许多年的郎君,如今却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陛下,”她取了帕子替他将药渍擦去,重新将药送入他口中,“裴将军打了胜仗,已将逆王当众斩首了。”
听到“裴将军”与“逆王”,李景烨浑浊泛红的眼眸里闪了闪,迟钝地涌起复杂的愤怒情绪。
“如今局势已平定了许多,也不知他与钟贵妃如何了。”萧淑妃仔细地将药喂进去,语气十分平稳,“说起来,我十分佩服钟贵妃——不,现在该称一声钟娘子了,我甚至有些羡慕她。”
李景烨被她的话一惊,顿时瞪起眼,被含在嘴里的药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萧淑妃一面替他拍着胸口,一面却继续道:“若不是她和徐贤妃——不,该称徐皇后,那可是陛下追赠的皇后——若不是她们,我也不会在那时候醒悟……”
“淑妃,你……”剧烈咳嗽之后,李景烨大口喘着气,忍不住瞪眼望着萧淑妃,想质问却感到力不从心。
萧淑妃冲他幽幽地笑了笑:“若不是她们,我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明白,陛下,我敬爱的郎君,他谁也不爱,谁也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自己,我付出多少情意,牺牲多少自我,都不会得到半点回应。所以,我放弃了。”
她将空了的药碗递回给一旁的内侍,抱着儿子站起来,望着何元士捧着丹药过来,和着水一同送到李景烨嘴边。
李景烨心里又惊又怒,望着眼前的丹药直觉不想吃。
萧淑妃摸了摸咯咯笑着的儿子,轻声道:“吃了吧,吃下去,陛下还能好受些。”
李景烨咬牙切齿,心里的惊怒难以宣泄,可心里又明白她说得不错。
这丹药,他如今已离不开了。每日的煎熬与痛苦不曾间断,唯有服过这丹药后他才能感到片刻的身心放松。而这种效力,似乎也随着他服药的频繁而慢慢减退,从最初的半日,到后来的一个时辰,到如今,已只有小半个时辰了。
可就是这小半个时辰,于他而言也像是沙漠里的甘露一般弥足珍贵。
犹豫再三,他还是借着何元士的手将药服下。
一旁正牙牙学语的嗣直被母亲抱在怀里,忽然高兴地拍着肉乎乎的手掌,含含糊糊地喊:“好,好!”
萧淑妃笑了声,温柔的脸庞莫名显出几分冷漠与悲悯:“陛下还不知道吧?这丹药,是父亲费尽心思才替陛下寻来的,陛下服了这么久,只差最后一口气,便能‘登仙’了,可不能功亏一篑。”
说着,她不顾李景烨骤然暴凸的眼,直接越过他无力的身躯,将他收在床内侧的天子玉玺取出来,走到案前,带着儿子幼小的手捧起玉玺,沾了朱红的印泥,在纸上用力摁下。
李景烨被眼前的情形刺激得浑身发颤,终于忍耐不住,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倒在床边。
倒下前,他只觉眼前闪过许多影子,有母亲,有六郎和令月,有丽质和裴济,还有贤妃、杜衡……
错落的光影交织在一起,一双双眼或哭或笑地看着他,最后一个一个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