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林下有发现。
云昭从树上一掠而下,几缕细长的榕树根须擦过她的手臂,像一层硬红的垂幔。
发掘进度远比预计的更快,因为神女林地底实在脉络清晰——地下所有根系都指向同一个方位。
云昭矮身钻进隧道,抬眼一看,不觉微微出神。
眼前景象与想象中的昏暗地洞全然不同。
整条通道里全都是神女树红色的根须,它们镶嵌在浮土中,粗粗细细构成繁复的图案,极有规律地往地下延展。
侍卫举起明石,冷光落向前方,星星点点泛起一片红。
好像一整条黄底红纹的精美毯子。
地下很干燥。
神女树的红色根须看上去又干又硬,实在不像能有解渴之效,噎人还差不多。
药膳里非得有它才管用?
毕竟是阿娘要入口的东西,云昭眯了眯双眸,随手掐下一小段,放进嘴里嚼。
很干,微苦微涩,普通的木头味。
她把它细细叼在牙间,上下一晃一晃。
晏南天回头看见,无奈叹气:“不要什么奇怪的东西都往嘴里放。”
云昭:“……咦,奇怪。”
这神女树根又干又硬,嚼碎了也仍然干楸楸的,并没有半点水分。但不知为什么,咬着咬着,唇齿之间竟当真浮起了几分清凉润泽之意。
她示意周围的人:“你们都吃吃看,这个是不是很解渴?”
众人将信将疑地动手掐树根。
晏南天眉心微拢,随手也摘了一段根须,轻轻放入口中。
“……硬。”“干硬。”“梆硬。”
“不解渴啊。”
“反倒是更渴了。”
晏南天微微摇头:“干涩坚硬,并不解渴。”
云昭狐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明明就有啊。”
她细细回味片刻,齿间有了些更微妙的感受——嘴巴里其实仍旧是干的,那股清凉之意并不是实实在在的水分,更像是“气”。
极其幽微,极其玄妙,似乎只有非常干渴的人才能够捕捉得到。
这里除了她之外,别人都不渴,所以他们一无所觉。
云昭慢吞吞点着头,若有所思。
再往前,便到了那个很不对劲的地方。
只见地底所有的红榕根须全都指向这一处,根系纠缠盘绕,在这深暗地底筑成一处茧般的空间,六面根壁上游走着幽森不祥的红光。
气味古怪得很,干燥,腐朽,略有霉腥,似臭非臭。
整只树茧约有十丈大小,侍卫用明石往下一照,初次抵达这里的人不禁微微后仰,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向下倾斜的茧壁上,竟是覆满无数尸骨。
蛇虫鼠蚁,兔,獾,穿山甲。
视线掠过遍地枯骨,移至树茧中心,后背陡然又是一麻——遍地幽暗红光中,静静
躺着一具女尸。
阴暗、森红、诡谲,叫人骨缝生寒。
好一会儿,谁也没吱声。
寂静在干朽的通道与树茧之间默默发酵。
片刻,云昭捋顺了胳膊上的寒毛,哈地笑出声来,打破一片沉寂:“不过如此嘛,看把你们吓的。”
她越过晏南天,带头往里走。
“等。”晏南天扬袖拦在她面前,示意她看,“你看这些尸,都是脱水而死。”
云昭挑眉:“那不就是找对了地方?”
晏南天沉声提醒:“当心危险。”
这些动物尸首看起来并不痛苦,伏趴的姿态甚至可以称为安详,周围没有看到挣扎的痕迹。
云昭抬眸扫过,目光忽然一定。
只见一只圆胖的黄毛硕鼠刚好路过,踩着遍地尸骨嗖嗖逃走。健步如飞,身强体壮。
云昭笑道:“喏,那儿还在动呢!”
来都来了。她抬脚便往里闯。
“嘶!”众人惊叹出声,“不愧是神妻,当真胆大包天,百无禁忌!”
“她居然一点儿都不怕!”
云昭被夸得飘飘然,动作更加利索。
“咔嚓。”“噗。”
踩碎枯骨的感觉倒是还好,踏到那些还未化骨的干尸感觉就很怪。
众人纷纷跟上。
有人发出了一句低低的、怀疑人生的嘀咕:“还在动……真的没问题?到底是她胆子太大,还是我胆子太小?一定是我不对劲吧?是吧?”
云昭:“?”
老鼠在动,不就意味着没什么危险?哪儿不对了?
她只觉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凑向躺在树茧正处的女尸,随口对身后众人说道——
“不就是一具……”
只见云昭瞳仁猛地一震,狠狠咽下一大口空气,强装无所谓道,“……一具,会动的尸体,而已。”
众人交换视线,敬佩道:“是啊,是啊。”
云昭摁住心头的尖叫,缓缓眨了下眼睛,轻呵一声:“在楼兰海市,又不是没见过活尸。这有什么。”
众人吸气:“对啊,对啊。”
云昭环顾左右:“不过就是切得更碎一点,看着更瘆人一点罢了。不过如此。”
众人干笑:“没错,没错。”
云昭满意点头。
晏南天哪还不知道她。
即便心绪沉重,看着她这副强行不怕的模样,也不禁垂眸失笑。
众人呲着牙嘴,挑着眉眼,望向女尸。
女尸穿的是丧服,却被鲜血染成了大红色。
不知历经了多少年,一身血渍竟也没有变黑变暗,仍然鲜红灼目。
既是丧衣,又像嫁衣。
被血浸透的衣料下,女尸的身体在缓缓地、缓缓地蠕动。
它身上每一寸骨骼都碎得稀烂,动起来就……
喉咙浅的当场就吐了。
“这是仙宿神女!”陈平安凑前一看(),掐着嗓子尖叫起来?(),“快看她衣领、头冠和绣鞋,都有两道交叠神纹看见没有?一个是‘平’,一个是‘宿’,这是仙宿女与神平男成婚之后的纹饰。我讲过吧,仙宿大震,她为救百姓而陨落。”
云昭惊叹:“她为了救百姓,死成这样?”
虽然云昭自己不是好人,绝不会做舍己为人的事,但是对那些大无畏的人她是打从心眼里敬佩。
陈平安点头:“仙宿神女最是慈悲。她修仙术不为自己,而是为世人减轻苦痛。”
云昭懂了:“她是医仙?难怪人们叫陈楚儿小仙宿。”
“那倒不是,”陈平安摇头,“仙宿神女修的是黄梁梦境。她可以帮助那些被病啊痛啊折磨的人忘记痛苦,陷在美梦里面,高高兴兴去世。可惜千里大疫的时候神女已经陨落,不然至少能把患者无痛送走。”
云昭:“……”
眉心微微一跳,她低下头,望向遍地动物尸首。
它们看起来好生安详。
仙宿神女死了三千年,活尸还在保佑周围?
云昭环视一圈,视线落向神女尸身。
它的面骨同样寸寸碎裂。生前绝世红颜,却死成了这般残破的模样。
云昭叹息:“苍天是真无情。”
晏南天微微摇头:“仿佛不是地震所致……”
他眉心紧蹙,循着云昭的视线,一道望向女尸的脸。
“咦,这尸,似有孕像啊!”边上又凑过一颗葫芦脑袋。
只见御医张把袖挽了又挽,仿佛很想给尸体把个脉,但看着那蠕动碎骨,又十分下不去手。
“唔,若是能看看瞳膜……啊嘶!”御医张陡然惊退一步。
周遭断断续续响起一片连绵抽气声。
那神女尸身,竟是蓦然睁开了双眼!
眼中没有眼白,只有满瞳血红。
猝不及防与之视线相对,云昭只觉眩晕袭来,一阵头重脚轻,意识无可挽回地坠跌向一片血红的世界。
脑中闪过最后一个清晰念头——
黄梁梦境!
陷在黄梁美梦中,与地上那些动物一样,变成安详的尸。
糟糕。
*
【黄梁梦境】
红。
云昭恍惚往四下张望,入目全是红。
床榻、被褥、衣裳……殿中高高低低垂落的帘幔,尽是一片艳红。
她感觉自己宿醉未醒。
整个人迷迷瞪瞪、晕晕乎乎,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她茫然起身往外走,随手撩开垂到面前的红玉长幔时,脑海里很奇怪地浮起了一个念头——好像榕树根。
嗯?榕树根怎么会是红色呢?
她继续往外走。
阳光透过落地雕花殿门,在她脚下投出明明暗暗的影。
有宫人矮身向她行礼:“储妃安。”
() 云昭恍惚记起来了(),她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晏哥哥。
大婚ü()ü[(),东华宫装饰满了喜庆的红。
奇怪,新婚燕尔,心里怎么就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她定在门槛前,陷入迷思。
哦……
她想起来了,晏南天从鲸落海带回一对母女。
那女的是云满霜从前的通房丫头,不慕权势,怀着大肚皮跑了,在外面给云满霜生了个私生女,经历多番波折蹉跎,总算回到京都,一家团圆。
皇帝见那私生女可怜,将她赐给晏南天做侧妃,与云昭同日进的东华宫。
因为这事儿,云昭与晏南天闹得不可开交。
他一直好生哄着她。他掰开揉碎了同她细细分析利害关系,他待那个温暖暖不假辞色,冷酷到不行。
他还是从前的晏哥哥,心里眼里就只有她一个。
云昭仍不满意。
她抬头望出檐角,阳光晃得她微微眼晕。
她迷糊道:“我嫁的,分明该是这世上最强大,最好看的男人。他只有我一个媳妇才对。”
大宫女抿唇偷笑,轻声回道:“咱们殿下不就是了。”
云昭下意识摇了摇头。
大宫女道:“这世间,再无更比殿下出色的男子了,殿下与储妃娘娘正是天生一对呀!您一位青梅竹马,情深意重,殿下只认您这一个妻子的。”
云昭皱起眉头。
只认?什么叫只认?分明就是自欺欺人。
大宫女轻瞥西殿一眼,压低了嗓门,“您是不知,那位侧妃作妖,故意在陛下面前嚷嚷自己仍是处子,殿下回头便赐了她个玉势——简直不要笑死人。”
殿门缓缓分开。
云昭抬眸,看见晏南天大步踏入。
遥遥望见她,他双眼一亮,三步并两步,疾疾掠到了她的面前。
“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