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长明灯燃烧整夜。
翌日天明时,容隐自蒲团间起身。
他拾起段宏抛进来的钥匙打开腕间锁链,拾起掉落满地的书信碎片。
昨夜的斥问犹在耳畔。
他将碎纸收起,语声沉静:“你怎知孤没有反省。”
容隐说罢抬步,暂且离开这座祠堂。
他回到江萤的寝殿,见此处仍是空空荡荡。
连她的侍女连翘与茯苓也不在此。
唯有宫娥寒枝与霜月守在廊前,见他前来,便行礼道:“殿下。”
容隐颔首,将宫娥遣退,独自到临窗的长案后公办。
窗前日光淡淡,庭间风吹梧桐叶的声音娑娑。
似又回到大婚前的清净。
随着容隐翻阅卷宗,批注公文,窗外的日光由浅转深。
眨眼便到午膳的时辰。
宫娥们拎着食盒鱼贯而入,将今日的菜肴放在稍远处的长案上。
容隐搁笔,习惯性地唤道:“般般。”
寝殿安静,并无人回应。
容隐抬起眼帘,又垂落,平静地走到长案前用膳。
随着殿内银制的更漏滴滴落下,落在殿顶的日光渐渐敛尽。
暮色开始四合,整座寝殿陷入朦胧。
容隐抬起眼帘,看向窗外清寂的庭院。
他想,江萤今夜应当也不会回来。
*
连续两日,江萤都暂住在魏府中。
白日里与魏兰因听戏,踏青,在长安城里游玩。
夜里便在庭院里纳凉,翻翻新买的话本,说几件最近听来的趣事。
好似又回到曾经待字闺中的日子。
等到第三日晌午的时候,江萤早早做好准备。
换好闺中的衣裳,戴好垂纱幕离,与魏兰因到马球场上看她打马球。
江萤的父亲是文官出身。
她在闺中的时候也未曾学过马术,此刻便坐在稍远处的座席上,极有兴致地看着场中的情形。
魏兰因着男子骑装,足登黑靴,手执偃月形球杖,策马连过数人,一杆便将马球挥进对方的球门。
霎时间,场中喝彩声无数。
江萤明眸微亮,正想起身为她叫好。
身侧的天光却微微暗下。
似有人在她的身旁入座。
江萤往里侧拢了拢裙裾,略微转过脸去,想看看是哪家的贵女。
方抬首,她便看见容隐熟悉的面容。
她的脊背霎时僵住。
她想起,她这几日在魏府里玩得有些忘乎所以。
始终都没有回到东宫。
容隐如今亲自过来,怕是要来找她兴师问罪。
但彼此的视线交汇。
容隐却并未质问,而是复又垂落目光,看向面前的马球场。
江萤微怔。
稍顷想到,她如今穿的是未嫁前的衣裳,梳的是少女发髻,又戴着厚厚的幕离。
容隐兴许并未认出她来。
思绪落定,她的慌乱感也平复几分。
她连忙端庄坐好,尽量自然地看着眼前的马球场。
好在容隐始终安静。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球场之中,像是也并未认出她来。
江萤心弦微松。
正想趁着他不留意的时候起身离开。
却见有小童提着竹篮,沿着座席过来向看马球的众人兜售。
“公子买些果子吧。”他很快便兜售到容隐面前。
江萤没敢回头,只是听见容隐淡淡嗯了声。
应当是在小童手里买了什么。
继而轻微的酸涩味传来,像是有什么果子被剥开。
江萤仍旧是端坐着看着场中。
直到容隐低醇的语声落在耳畔。
“吃吗?”他将剥好的橘子递向她。
江萤慌张地偏首看他。
刹时间猜不到容隐是否认出她来。
若是认出,应当适才便会唤她的小字。
若说容隐没有认出她,那为何又要给她递橘子。
她有些吃不准,也不敢开口,唯有暂且将那枚橘子接过来。
她没吃,容隐便也不再剥新的。
骏马疾落的马蹄中,他的语声轻而温柔,像是无意间提起不相关的事:“吉祥戏班里排了新的曲目。”
江萤拿着橘子的指尖微顿。
容隐又道:“那些新上的话本也都买回来了。”
江萤看着手里的橘子不敢吱声。
容隐想了想道:“小厨房里的厨子好像也学了新的点心。”
江萤的羽睫轻扇了扇,躲在幕离底下没有回答。
容隐始终没有点破。
但要是她回话的话,便算是她主动承认。
也应当跟着回去。
可是想到回去后又要没日没夜地折腾,她顿时便觉得面红腰软,霎时便又打起了退堂鼓。
她犹豫不定。
而容隐等了良久,始终未等到她启唇。
他忖了忖,便又轻声道:“雪玉它的肚子好像大了些。”
“雪玉它,”江萤下意识地回答,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抿了抿唇,将幕离摘下来拿在手里:“雪玉它是只公猫。”
容隐轻嗯了声。
他道:“雪玉很想你。”
江萤轻愣了愣。
继而也微红了耳缘。
她没有说话,容隐便抬起眼帘看向她。
“般般是在与孤置气吗?”容隐道:“前几日的事,是孤的不是。往后不会再如此。”
江萤闻言小声:“臣妾没有与殿下置气,臣妾只是想出来……”
她悄然将躲两天几个字偷偷咽下,换了个更委婉的说法:
“只是想出去散散心而已。”
容隐问道:“般般想散几日的心?”
江萤偏首看向他,试探着道:“那就八/九日?”
容隐低头剥着手里橘子。
他的语声清淡,听不出是在说公事,还是掺杂着私欲:“肃亲王的事在即,孤在长安城里不会停留很久。也许数日后便要启程。”
那时再来安置她兴许会有些仓促。
江萤对肃亲王的事知晓得不多。
容隐这般隐晦提起,也只以为是要去为肃亲王送行。
于是她又尝试着道:“那便五六日。”
容隐顺手剔去橘子上的脉络:“五六日并不久。但应当恰是父皇做出决断的日子。般般若留在东宫,想来还是有几分不妥。”
江萤愣了愣,都有些吃不准是真的。
还是容隐在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