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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我是故意的。”

当年他联合清流儒师上书,力请太后归政于皇帝,便是看出国舅公暗囤兵马,户部贪腐严重,恐有一日庾氏终要凌于陈氏之上。

——以庾代陈,那对大玄来说就是一场改朝换代的浩劫。

可那一次他输了,清流被太后一党强硬地打压下去,他也沦为一个清闲的国子祭酒,再未能回到朝堂。

这些凶险的暗流,从前他碍于谢氏不涉党争的家训,都不曾与谢澜安细说。即使他心里一直认为,只有这个灵颖慧秀,最令他骄傲的学生,最适合继承他衣钵。

但当时少年还年少,老头子也并非不解春风,他每每看着含灵神气清韶,灼然玉举的风姿,便不由觉得,若他两袖间有流云清风常伴,也是很美好的一生了。

可这孩子隐忍得真狠哪,他没想过,风光之下会藏着渊深晦影。

他也没想到从前只作风月文赋的谢玉树,说得出这样一番见解。

“太后内用母家,外用司马,势力庞然,你能怎么动?”荀尤敬面无表情地问。

“含灵近身出入内省,掌兵司事,便有机会乘隙而为。”谢澜安颔首,露出一截藕白的颈,目光含锋,“我在等,一个契机。”

荀尤敬:“什么契机?”

谢澜安微顿,那张弦搭箭的眸色又松泛下去,含糊地唔一声:“还在等。”

荀尤敬从小把她调理出来,哪里看不出这是有主意了却不说,暗自运了运气,没有追问,只道:

“那么你力主北伐,表面上是顺从太后之意,实则是为了将大司马调离太后身边,以免对付外戚时,太后召他来助力?”

老师果然是老师,一语中的。谢澜安张了张嘴,荀尤敬不知不觉间改为正对着谢澜安而坐的姿态,倾身低喝:

“太险了!”

谢澜安眼神微动。

“军战大事不是儿戏,内忧外患,怎么能同时出现,为求安稳,应当先革内弊,再动刀兵!”

荀尤敬沉声道:“你固然将大司马的势力调远,但前线是真实地在与北朝硬碰硬打仗!一旦此间京城出现动荡,断了对北方战场的掌控与供应,便是内忧外患同时爆发,比外戚误国的影响更可怕。你想过没有?”

“想到了。”谢澜安十分平静,“老师从前却想拨乱从缓,徐徐图之,结果又如何?”

这句话是温和下的反骨,意不在顶撞,却鞭辟入里地刺中荀尤敬多年的隐痛。

不止荀尤敬听后怔了,连卫淑也意外地看向谢澜安。

而后这位嫁与荀夫子多年的宗妇,忍不住别开脸失笑,顺便欣赏一下被天下名士追捧的硬脾气老头,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是他亲口教的,弟子不必不如师嘛。

自从这帮孩子长大各奔前程以后,她好久没见家里这么有鲜活气了。

谢澜安还在说:“我会留神战场,也会运筹于京都,老师可以相信老师的学生。”

荀尤敬气闷半晌,硬是没发出一句脾气,哼声:“你这口气大得要上天了……”

谢澜安弯弯眉眼,但没有笑意。她想告诉老师,她知道战争是什么样,也知道沙场会死人,也知道百姓在动乱中生计会有些艰难。

给胤衰奴举的那两个例子,都不是杜撰。

而她恨死了那种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

腐肉连根剜除时,固然会狠痛一下,但为了痊愈,这一下必须要经历。

她下刀的手会很小心。

最终谢澜安只道:“老师,我做的事名声不好,今日自请剔除您的门下。”

这便是她今夜来访的第二件事,她不能重蹈覆辙,要为老师保全清名和清净。

屋中沉寂下来,一时惟听雨声。

卫淑揪住袖角,担心地看向荀尤敬,却见荀尤敬神色不辨,伸手指指桌案,“酒杯空了。”

老师喝酒从来是就着酒葫芦直接喝,何曾会用酒杯?谢澜安却还是听话地上前倒酒。

一只温暖干燥的掌心落在她头顶。

谢澜安的身体微僵。

“说什么胡话?”荀尤敬的目光有些缥缈,仿佛在回忆这个倔强的孩子在自己身边,一年年长大的岁月,“为什么一个人撑着呢,来这儿顶多挨一顿手板,怎么就不早点来呢?”

谢澜安眼底湿润。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一直回避着不敢想的那件事:前世纵使被学生们联名请愿,老师至死,都不曾将她的姓名从学脉名籍上划去。

·

回程马车上,谢澜安神情放空又放松,支着额角一语不发。

这种空淡和来时的冷漠还不一样,但都像一阵吹入深窍便失去踪影的风,让人抓不住。

胤奚安静地坐在对面,没去打扰她。也许女郎自己都未发觉,她出神时,喜欢无意识地盯着他手背上的那颗痣看。

于是他坐在那一动不动地给她看。

等回到谢府,他的手已经放麻了,谢澜安才像回过神,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在,对他扬扬眉,“今晚……”

“我知道,”胤奚矜妩地回视她,“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

“是要你睡个好觉。”谢澜安说。

她洒脱地往上房去了,胤奚心想,她怎么知道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今夜他和女郎说上了许多话,比相识以来加在一起说的还要多,但其实他还欠着她一个问题:为何要对他这样好?

为何是他?

人人说他长得好,可他分明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女郎先注意的是他手上的那颗红痣。

胤奚隐隐有种感觉,倘若没有这颗痣,清冷如霜高云在天的女郎,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他绝不问,问了,怕梦就醒了。

他抚着虎口,若有所思地回到幽篁馆。室内光线昏沉,只有院中的避水灯从窗户透进几缕昏光。

胤奚没有点灯。

他在黑暗中脱下湿了半边肩膀的外披,露出楚楚白衣。然后,他将目光投向铜镜前的屉台上。

高门子弟常有涂脂敷粉的习气,这里按惯例也送来了一份,他当然从来没有用过。

然而今晚,胤奚摸黑走过去,借着昏昧的光线,拾起一只触感冰凉的小瓷盒。

他掀开盒盖,低头轻嗅,分辨出花露的气味。

他动作生疏地用指尖挖出来一点,垂着纤长的眼睫,往右手那颗自己从没有在意过的小痣上,慢慢涂抹,打着圈儿将膏脂匀开。

他会将它保养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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